和母后分开那年,她只有七岁,前世今生跨越了二十一年的时光,她几乎忘记了母后的样貌,直到那位素衣女子带着又惊又喜的笑容出现在她面前,她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和母后竟有七八分像。
她险些以为那是另一个自己。然细细看来,相貌相似,给人的感觉却大相径庭。
叶婉虽幽居冷宫,眉目间却丝毫不见悲戚之色,如雪中修竹,兼具清冷与英姿,身处困境,亦不失气节与生机。
萧嫱深感惭愧,那种桀骜不驯的洒脱,是她永远也学不会的。
“三年了,怎么才长这么一点?”
叶婉伸出手在她头顶比划着,又贴近自己的腰部,自言自语。
“我记得之前是到胯来着,现在才刚到腰线附近,才长高了不到一个手掌的距离啊……”
她看到萧嫱的时候,没有悲伤,没有抱怨,只有明媚的笑容,以及最真挚的关切。
萧嫱终于明白,为何偌大的冷宫里不见一丝阴霾,因为母后,就是最耀眼的光啊,耀眼到可以温暖所有人。
那是萧嫱永远无法企及的能够带来幸福与欢笑的力量。
她有太多心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母后。” 她怯生生道。
叶婉捧着她粉雕玉琢的小脸左看右看,“嗯……眉眼像我,鼻子和嘴巴像萧焕,只是,身子未免太瘦小了,看起来弱不禁风的。”
她望着女儿年纪轻轻却藏着忧伤的眸子,心里满是疼惜,问道:“萧焕可有请师父教你武艺?” 萧嫱一愣,回道:“不曾习过武。”
“哼,这个狗皇帝,”叶婉轻声骂了一句,“他竟敢不让你习武。”
萧嫱和红缨却听得清楚,皆是一震。
眼见叶婉神色间带了怒意,红缨连忙打掩护道:“公主殿下的课业,都是陛下亲自教习的,不让公主习武,是害怕刀剑无眼会伤到殿下。”
叶婉冷哼一声道:“萧焕他自己是个书呆子便罢了,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家里又多一个书呆子,嫱儿,你虽然姓萧,但也是叶家的血脉,母后不求你能像叶家祖辈那样驰骋疆场,只希望你能传承叶家风骨,倘若哪天失去了你父皇的庇佑,也能在广阔的天地间自力更生。”
她握着萧嫱柔软无力的小手,轻声道:“怎会这般娇弱,嫱儿,以后常来冷宫,母后亲自教你习武。”
“习……习武?”红缨不可置信的看了眼叶婉,又以同情的目光看了眼萧嫱。
她怎么忘了,当今皇后出身于武将世家,是定远侯叶央的女儿、当今骠骑大将军叶忠的堂妹。 按辈分排算起来,叶青小将军还要尊她一声表姑姑呢。 她看不透母女俩的想法,只得愣愣的站在一旁,眉头紧缩。
萧嫱也愣怔着,心想,自己对母后实在是知之甚少。
叶婉在她刚记事的时候便缺席了,即便在帝后决裂之前,她也很少管束萧嫱,偶尔出现,都是以妒妇怨女的形象存在。
萧嫱依稀记得自己被父皇护在怀里,耳边却是劈里啪啦杯盏碎裂的声音。
她看不清母后的脸,却永远忘不了她冰冷刺骨的声音:“萧焕,冷宫的门关不住我,但我会守在那里,化作你心里的一道刺,你这辈子都休想忘掉我。”
小孩子面对难以理解的事情,往往会选择逃避。萧嫱也不例外,潜意识里她将母后视作坏人,面对母后的离去,她并不在意,也从不过问,仿佛叶婉从未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
然而眼前的叶婉,却与她记忆中的母后迥然不同。
原来这才是母后最真实的样子!
萧嫱的心狂跳起来,如此看来,当年的帝后之争的确另有隐情。或许,那不过是一场掩人耳目的戏局。
怔愣间,叶婉已替她做了决定。
“你不说话,母后便当你是答应了。”
她旋即对身边的侍女道:“初九,上家伙。”
“遵命!” 名为初九的丫鬟迅速冲到屋子里,不一会儿,扛着一个摆满各色兵器的木头架子回到了院子里。
叶婉仔细挑选起来,拎起一把短剑掂量几下,“不行,这个太重了……”
又摸到一条皮鞭,“这个太难控制,不适合初学者……”
眼神落在一把砍刀上,嫌弃的摇了摇头,“不够文雅……”
犹豫再三,终于敲定了一把短匕首,匕首制作精美,拿在手里宛如华丽的装饰品,叶婉拿在手里转了两圈,检查了刀鞘接口,笑道:“就这个吧。”
她递给萧嫱道:“呐,试一下合不合适。”
萧嫱的手,刚好能握住匕首,“谢谢母后,我很喜欢。”
能亲手为女儿挑选称手的兵器,叶婉心情大好,语气更加轻快,“等嫱儿再长大一些,就可以使用一些长兵器了,到那时,母后便将叶家枪法传授于你。”
萧嫱脑补出了自己耍枪的场景,越想越觉得有趣,捂着嘴笑了起来。
这一笑激起了叶婉的好胜心,她朝着初九使了个眼色,初九会意,立刻从房中抬出一个长箱子来。
叶婉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杆银白色的长枪,“这是我十五岁的时候,你外祖父送给我的生辰礼。”
她提着枪走到庭院中央,“小家伙,瞧好了。”
银枪在手,梦回边关。
沉甸甸的重量落在掌心,唤醒了叶婉心里的白鹰。
她化身为白鹰,追逐着银蛇似的长枪,在天地间腾跃翻滚,身法迅捷如影,银光洒在她周围,宛如漠北的雪。雪白的裙袂是她展开的翅膀,将她高高托起,似乎要飞离这纷乱的尘世,从此,她明亮的眼睛里只容得下天高海阔。
往事如酒栖于枪上,半醒半醉之间,叶婉使出了完整的叶家枪法。
酣畅淋漓过后,只剩戛然而止的平静,叶婉的心突然空荡荡的,依依不舍的看着手里的老朋友。 她拿出手帕细细擦拭着枪身上的汗水,确认擦干净了才将它小心翼翼的放回长箱子。
如同一场永不再见的告别。
落寞之色只在她脸上停了一会儿,待她起身时,依旧是笑着的,她昂首挺胸,骄傲的看着萧嫱道:“嫱儿,这便是叶家枪法,你可看分明了?”
那样的枪法,萧嫱其实已经看过很多次了。
在将军府时,叶青每每酗酒,都会在院子里练枪,用的便是这一套枪法,然而同样的枪法,叶青用起来却远不如母后飘逸自在。
母后像自在翱翔的飞鸟,叶青如困于泥淖的猛兽。
无论是哪种境界,萧嫱都无法企及。她虽然早慧,诗词歌赋无一不通,但唯独在习武这件事上,她自知没有半点天分。
她低头道:“如此精妙绝伦的枪法,儿臣真的能学会吗?”
叶婉又心疼又疑惑,她的女儿明明养尊处优,可是从她身上看不到一丝作为公主的骄傲。
或许是母女间的心有灵犀,她觉得萧嫱过得并不快乐。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她如此小心翼翼且自我怀疑呢?
叶婉眨了眨眼睛,给了萧嫱一个鼓励的眼神,“相信自己,也相信母后,先从最简单的体能训练开始,慢慢来。”
她指着冷宫的大门道:“我们以门为起点,绕着墙先跑十圈。”
“十圈?”红缨瞪大了眼睛,“公主身子娇弱,从来没有做过如此剧烈的活动啊……”
叶婉却如号令三军的将帅,本着说一不二的原则狠狠瞪了一眼红缨,“身为公主的贴身侍女,如此瘦弱,怎能担得起保护公主的重则,你,陪公主一起跑!”
红缨惹火上身,求救似的看向萧嫱。
怎料萧嫱笑眯眯的对她说道:“我们听母后的。”
红缨顿时如五雷轰顶,苦着一张脸陪小公主跑了一圈又一圈。
她们两个跑得气喘吁吁,叶婉却是毫无压力的陪跑着,边跑边纠正她们的姿势:“背要挺直,不要塌腰!”
“调整呼吸,放缓脚步!” “坚持,还差五圈!” ……
基本的体能训练之后,萧嫱和红缨捂着肚子对着墙止不住的干咳。
这真是从未设想过的道路啊!萧嫱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习武之事。 潜意识里,那是男人该做的事……
她忽然意识到,所谓成见,不仅存在于世俗之中,也扎根在她的心里。
“做的不错。” 叶婉递过来一杯水。
萧嫱似乎明白了什么,满怀欣喜的接过杯子,笑道:“多谢母后。”
叶婉宠溺的看着她喝完水。 “只有练就强健的体魄,才能经得住各种风吹雨打,拥抱更辽阔的天地。母后不希望你像寻常的世家小姐那样,终其一生,不知苍生疾苦,不知世事浮沉,守着一窗狭隘伤春悲秋,在碌碌无为中永失自我。”
叶婉的话顿时如醍醐灌顶,给了萧嫱重重一击。
回想前世今生,她的喜怒哀乐始终为旁人所系。宛如习惯了束缚的囚鸟,忘记了自己的翅膀,懦弱前行小心翼翼,不敢振翅飞翔。
或许,束缚她的除了世俗的成见,还有她自己。
倘若能早得母后点拨,她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风景呢?
母后的话让她不再迷惘,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
她怀着崇拜与感激看向叶婉,“母后的话,儿臣定铭记于心。” ---- 叶婉:军训快乐。
第9章 第九章 ====== 回到公主府,萧嫱和红缨双双瘫坐在床上。
“太可怕了,”红缨一边捶腿一边道,“殿下,我们明天还去吗?”
萧嫱笑眯眯道:“自然是要去的。”
“啊?”红缨两腿一蹬,假装晕死过去。
萧嫱拍了她一巴掌,“别装了,去,帮我拿纸笔来。”
红缨一瘸一拐的找来了纸笔,萧嫱忍着痛走到书案前,翻开《大齐地理志》的最后一页,认真勾画起来,不一会儿,一只展翅翱翔的凤凰跃然纸上。
她在凤凰身上圈了七个点,对应着七座城——彭城、青城、窑城、凉州城、广平城,以及兰陵和洛阳。
她默念数遍,将地名牢牢记下,继而撕下了最后一页,放在烛火上燃了。
她要借上苍之名,布一场无可撼动的局。
办学的事很快有了着落,萧焕在早朝时昭告群臣,在宫中开设皇家学肆,赐名枕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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