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脊背压上衾被的一瞬,绣床发出吱呀一声脆响,像是不堪重负,随时会断折。 梅泠香呼吸一窒,原本只是想逗逗她的章鸣珂也被吓着:“我,我要起来吗?会不会塌?” 正好许氏端着醒酒汤走到门外,抬手正要叩门,听到这一声异响。 她以为家具年久失修,要摔着人。 “怎么了?”许氏一手端着醒酒汤,一手推开门扇。 隔着一重纹样清雅的布帘子,许氏只看到女儿裙裾翩动一下,语气微喘应她:“没事,他太重了,女儿没扶稳。” 闻言,许氏松一口气。 女婿在里面躺着,许氏不好再往里进,便把醒酒汤放在桌上:“醒酒汤煮好了,娘放在桌上,你记得喂他喝下,娘去看看你爹。” 待许氏出去,梅泠香悬起的心才终于落回肚子里。 看着她长长舒一口气的模样,章鸣珂将手臂折至脑后枕着,好整以暇道:“你们家这床不硬实,今夜可不能留宿。” 梅泠香又羞又气,一甩帘子出去,又端着醒酒汤进来,动作粗鲁地把白瓷碗往床头小几上一搁:“晚膳不许再饮酒,用罢晚膳我们就回去。” 多一日她也没法儿待下去,否则,怕不是爹爹会骂他,连她也要忍不住打他了。 他似乎总有嬉皮笑脸把人惹恼的本事。 “岳母大人让你喂我喝。”章鸣珂还想耍赖,要她伺候。 被她美目一横,当即动如脱兔,腾地一下从衾被间弹起来,端身坐好,笑嘻嘻哄人:“怎敢劳烦娘子?我说笑的,别当真!” 言毕,自个儿端起瓷碗,将大半碗醒酒汤一气儿灌下去。 许是滋味不大好,他碗还没来得及放下,便龇牙咧嘴直吸气。 梅泠香接过空碗,看着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到底没忍住,捏起帕子替他拭了拭唇角沾着的少许几滴汤汁。 随即,便自顾自走到帘子外,随他躺着。 临窗的书案上,摆放着一卷未看完的书,泠香拿起来,翻开夹着干花书签的那一页,接着看。 章鸣珂躺在绣床上,隔着布帘,看不清她身形、神态,只能听见纸页翻动的轻响,以及春风拂在窗扇的沙沙声。 绣床窄而精致,仅够泠香一个人睡,现下章鸣珂躺在里头,便有些束手束脚,显得过于逼仄。 并未喝醉,可窄窄绣床里,有阳光的温暖气息,还有与她身上相似的淡淡馨香。 躺在香云似的衾被间,听着书页翻动的轻响,章鸣珂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看了多久的书,直到听见院门打开的声音,泠香才从回神,透过窗扇罅隙朝外望。 “师娘。”一位身着菘蓝布衣,气质清雅斯文的年轻男子,手中提一条鱼,一篮子碧生生的菜蔬进门来。 是高师兄! 梅泠香面上一喜,书也顾不上看,匆匆拿花签夹上,便起身推门出去。 正好听见阿娘语气欢喜道:“阿泩,你何时回来的?来就来吧,还带这么多东西,快进来坐!” 泠香走出门槛,抬眸便对上高泩的目光。 “高师兄。”梅泠香含笑见礼,“恭喜高中榜眼!” 她是真心为高师兄欢喜,也很惊喜今日会遇到他。 前世里,回门这日,她早早便回了章家,并未与高师兄碰到。 等她知道高师兄回过闻音县时,他人已离开好几日了。 泠香惊喜不为旁的,只因她记得清楚,高师兄此番回京城、入翰林院后,会替她爹寻医问药,且设法替他们请来了擅长此病的张神医。 只可惜,前世找来张神医时,为时已晚,爹爹药石无医,撒手人寰。 可因着那些记忆,她知道去哪里请张神医,今生便很可能治好爹爹,她怎能不感激高师兄? 高泩一路风尘仆仆赶路,就为着早些见到一个人,现下见到了,他自是激动万分。 只他熟读圣贤书,自幼家贫,比旁人早慧,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看到梅泠香的一瞬,他只眼神流露出恰如其分的淡淡喜悦。 冲梅泠香颔首示意后,他便冲许氏回话:“路途遥远,学生也是今日刚到,听说师妹今日回门,娘让我带来这些,将就添两个菜,还请师娘莫要嫌弃。” “你这孩子,说话总是这般客气周全。”许氏要接东西,高泩没给,而是自己拿进厨房。 他如今已是官身,许氏哪好意思让他干活,寻了个由头把他支出去:“你们夫子中午喝多了酒,这会子正躺着歇觉,估摸着也快醒了,你替师娘看看去。他天天念叨你,若是一醒来看到你回来,不知该多高兴。” 高泩只好退出来。 行至院中,见梅泠香正坐在皂角树下沏茶,他略顿了顿,便径直朝大树底下走去。 “高师兄荣归故里,不日便要回京赴任了吧?往后再想请高师兄饮茶,恐怕不易。”梅泠香浅浅含笑,将茶杯递至他面前。 高泩目光掠过女子纤纤素手,接过茶杯,嗓音温润:“师妹言重,他日师妹有机会去到京城,做师兄的必当拥彗迎门。” 说话间,他小臂微抬,将茶杯端至身前:“以茶代酒,恭贺师妹新婚之喜。” 他语气稀松平常,确实用尽平生修炼的克制自持,才能这般平淡地说出恭喜的话。 “多谢高师兄。”泠香细密的睫羽微微敛起,遮住眼中的几分躲闪。 男婚女嫁,是光明正大的事,可是面对着闻音县里唯一考中头甲进士的才子师兄,她仍会心虚。 怕他问她嫁的是怎样的夫君,怕他问她为何眼光那样不好,怕在他眼里看到失望。 倒也不是觉得章鸣珂见不得人,而是她不知从何说起。 幸而,高师兄什么也没问,只像平常人家的兄长一样,问了一句:“今日他陪夫子饮的酒?他待你好不好?” 高师兄那样聪明,他越是不问,越代表他什么都知道。 况且,他们本就都是闻音书院的学生。 梅泠香坐直身形,像极了幼时面对爹爹考教学问,她答得不及师兄好的时候。 “他人很好。”梅泠香有意解释他为何不在,便道,“中午高兴,他也多喝了两杯,现下正歇着,等他起来,我再介绍他与师兄认识。” 说罢,她又觉这句解释多余,与她说他很好的话,简直前后矛盾。 高泩看出她的紧张,也知她为何紧张。 灵秀如师妹,终究也是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郎君。 可那郎君再不好,也拿得出银子给夫子治病,他能做什么呢? 高泩忍痛,轻笑着缓和气氛:“师妹莫不是忘了,我与他同窗数载,我认识他的时间,比师妹认识他要久得多,哪里需要师妹介绍?” 他话音刚落,梅泠香闺房的门扇忽而打开。 一道颀长的身影压低身形,大步从高泩从未踏足过的屋子里走出来,扬声道:“谁在说小爷坏话?”
第11章 眼红 他吊儿郎当,明显带有敌意的质问,对上高师兄,立时相形见绌。 梅泠香错愕不已,恨不得他今日当真没跟着回门。 知道他看不惯书院里书读得好的才子们,可没想到,他会这般水火不容。 泠香脸颊火辣辣的,没好意思看高泩的表情,而是站起身,忽略他那句不客气的问话,柔声问:“郎君醒了?还难不难受?” 问的是章鸣珂,话音却是说给高泩听的,她想告诉高师兄,这个大少爷喝醉了酒,脑子还不清醒,若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还请高师兄莫与他计较。 可章鸣珂并不领情。 高泩回眸间,章鸣珂已越过大半庭院。 走到离高泩两步远处,他站定,上下打量高泩:“我道是谁,这不是书院夫子们的心头肉,小爷的眼中钉,高大才子吗?听说高大才子已考中榜眼,不在京城等着参加琼林宴,怎么有空回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小县城来?” 说完,他挤到泠香身侧,扶住泠香窄窄削肩,两人一道挨着坐下,顺势握住她撑在桌面上的雪白柔荑。 眼见着高榜眼俊眉拧起,他心里才舒畅些,唇角高高扬起,冲身侧姿态略显僵硬的小妻子道:“别担心,我不难受。” 再说,他刚说的是醉话,还是清醒的话,泠香还能不知道吗?他从头到尾就没醉过。 从前在书院里,他虽看不惯高泩孤高自诩的模样,却也没上赶着挑衅过,谁让今日偏偏这般不凑巧,让他听见高大才子说他坏话呢! 他本就没喝醉,睡不多时便迷迷糊糊要醒。 听见泠香忽而起身开门,唤出那声“高师兄”,他残留的瞌睡虫登时跑得无影无踪。 能登梅夫子的门,还被泠香亲切唤作高师兄的,还能有谁?除了高泩,不做他想。 原本他还盼着泠香与高泩不熟,可他竖起耳朵在门后听着听着,越听越不对劲。 他与泠香成亲,高泩连琼林宴也不参加,就为着回来道一声恭喜,这能叫不熟? 这还不算,高泩这厮,竟趁着他不在,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损他。 想揭他老底,告诉泠香,他原来在书院里是怎样惹祸,不思进取的?门儿都没有! 他竟当着高师兄的面,动手动脚的,梅泠香很不自在。 她想象中的正人君子,绝不会如此孟浪。 梅泠香秀眉微颦,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钳制:“高师兄来看爹爹,来者是客,你不该这般无理取闹。” 隐隐察觉到高泩对小妻子的觊觎,章鸣珂本就憋着一股劲,想让高泩难堪,知难而退。 听到梅泠香帮着高泩这个外人说他,章鸣珂更是执拗起来,她越是挣扎,他便握得更紧。 紧得泠香直吸气。 高泩眉峰动了又动,终于不能隐忍,嗓音沉郁开口:“章鸣珂,你弄疼她了,放手!” “她是我娘子,我为何要放手?”章鸣珂此刻最是听不得放手两个字。 毕竟,若非一纸婚约牵绊,任谁看来,院中相貌才情最为相配的,绝不是他和泠香,而是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高泩与泠香。 都是喜欢读书的人,他们之间才更会惺惺相惜吧?在他不认得泠香的年月里,泠香是否曾对她的高师兄动过情呢? 章鸣珂自知不能去想,不该去想,可他实在控制不住心口疯长的嫉妒。 他直直盯着高泩,憋得眼中泛起血丝。 而高泩,在听说泠香今日回门之后,在亲眼看到章鸣珂从泠香闺房出来之后,便知木已成舟,一切已成定局。 可他还是想亲眼看到泠香过得好不好,即便知道章鸣珂冥顽不灵,他还是忍不住点章鸣珂一句:“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娘子,难道你这做人夫婿的,便是如此不懂得怜惜珍视她?我原以为你只是读书上差一些。”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5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