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一天天地忙着,等最后一本账簿看完,距离过年仅剩两天。 偏偏时序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等时归都歇下来了,他还是每天早出晚归,三十那天一回来,不及吃口年夜饭,先把时归叫到了书房,面容严肃。 时归被吓到:“阿爹,怎、怎么了吗?” 时序喝了口冷茶,先问一句:“阿归反复提及的那个考生,叫赵思钰的那个,你可是提前知晓了什么?” “啊?”时归愣住,“知晓什么?” 时序撩起眼皮,单刀直入道:“我叫人把他抓来了,今早刚审讯完,问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抓、抓来了?”时归记得,她跟阿爹提起此人也不过一月时间,阿爹竟这样高效,直接去东阳郡把人逮来,连着审讯都结束了? 她实在好奇:“什么叫有意思的东西呀。” 时序没有说话。 他只是盯着时归,目带审视,似乎在判断她反应的真假,甚至不惜再问一遍:“阿归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时归小指一蜷,目光躲闪道:“阿爹指的是什么呢?” “就是——”时序说了一半,忽然顿住,片刻沉默后,忽然将右手边的一卷宗卷抽了出来,往时归那边推了推,“阿归自行看吧。” 事到如今,时归也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只是她不明白这份异样出于何处,便是有些谨慎,因有阿爹在,实际也没多上心,闻言点了点头,抬手将宗卷拿了起来,一掀开,就是赵思钰这三十年来的所有事。 从他出生,到父辈死绝,再到考中秀才…… 之前时序就说过,赵思钰此人,以清高标榜,实际迂腐之极,此番评价在这份宗卷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原以为他拒不接受富商资助,已经是对自己、对寡母的一种磨砺了,看了宗卷才知,原来在他十几岁时,曾有同村的屠户想娶他的母亲,更承诺会继续供养他念书。 可赵思钰却以妇道绑架寡母,生生逼得对方放弃了再嫁,此后日夜操劳,冬日都要将手泡在冷水里,就这样靠着一双单薄瘦小的肩膀,将儿子供到了会试。 赵思钰曾与外人言说,他攒了十年才攒够上京赶考的盘缠,其间辛酸是无法与外人道也。 可现在看着这份宗卷,用了十年才攒够的盘缠,辛酸肯定不少,可真正辛酸操劳的,该是他的寡母才是。 一页页看过去,时归的眉头越皱越紧,嘴巴不觉发出声音:“这个人怎么会这样……” 自己一意孤行也就罢了,还要硬拽着寡母陪他受苦。 在她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时序的目光始终未从她身上离开过,眸中一片暗沉,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只是一边看着,一边想到赵思钰在严刑后吐出的话,赵思钰说—— 他重生了。 与此同时,时归终翻到刑讯得到的供词上。 在看见第一列文字后,她震惊得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用力眨了眨眼睛,方确定并非她看错了。 “重生?”因太过惊讶,她直接呼出声来。 时归抬头看向阿爹,声音都变得磕巴起来:“重、重生?赵思钰?重生?怎么会——” 想到她自己原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巨大的震惊过后,她反而有些相信了。 时序微微颔首:“先把剩下的看完再说。” 时归正是好奇着,当即又低头看了下去。 赵思钰是在七日前被抓到司礼监的,只因时序一直忙着北地的事,没能顾得上他,只叫狱中的人多看顾些。 等时序几天腾出手时,赵思钰已经被彻底打软打怕了,一见到时序的面,不及他发问,先哭天抢地地叫唤了起来,说什么——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在朝上死谏您的,可我也只是被人蛊惑,我也没有办法啊……大人放过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求大人饶命啊!” 赵思钰是以为,时序与他一样重生了。 不然如何解释,他这样一个还不曾在京城露过锋芒的人,会被司礼监专程抓过来? 又如何解释,掌印竟是一言不发,直接对他用刑? 必然是时序与他一样重生了,对他的死谏怀恨在心,这才会对他施以报复的。在听见“死谏”二字后,本漫不经心的时序顿时坐直了身体,微微眯起眼睛:“哦?” 之后,便听赵思钰将他的事娓娓道来。 没有人知道,如今的赵思钰,与当日在殿试场上被饿晕过去的废物早就非同一人。 也不能说他与那个废物毫无干系,非要说,大概就是—— 他死过一次,又活了。 上一世,他苦守文人风骨,宁愿忍受冷水浣衣,宁愿一次又一次地饿晕在课堂上、赶考路中,也不肯接受商贾富商等的资助,硬生生蹉跎数十年,到头来便是勉强挣扎到了京城,却还是在考场上出了丑,甚至遭了皇帝厌弃。 即便如此,他仍未觉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 后因家中水患,寡母死于灾难,他丁忧三年,原就在朝中没什么出头可能的他,境遇更是雪上加霜。 他在京城蹉跎二十余年,始终不曾被授官职,原以为就要这样碌碌无为至死了,谁知忽然有人找来,说可以给他一个小官,而他则要在朝上死谏司礼监掌印。 在那时的赵思钰心中,司礼监掌印本就属奸佞之辈,他等文人,合该为王朝而死。 于是,他被安排入朝,又在他人的授意下,在群臣围歼掌印之时,以死为谏,以明心智。 也不知是不是他命不该绝,还是老天开眼,他在撞柱后并没有死去,而是从此瘫痪在床,只余双眼还能动弹。 后来他听说,当日他的死谏对掌印造成了极大的冲击,祁首辅更是抓准机会,对其发起最后的攻讦。 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的赵思钰便想,他能为铲除奸宦出一份力,也不枉来这世间一趟了,或许等掌印倒台后,祁首辅能看在他曾经的贡献上,为其追官表彰。 谁知追官表彰没等到,他先等来了司礼监的走狗。 掌印是否身死,他不知道。 他只知他是被人一片片削下血肉,一节节敲断骨头,最后生生痛死的。 重来一回,赵思钰大彻大悟。 说什么文人风骨、孤傲清高,说白了,如何又能比得上权势富贵来得重要? 那司礼监的掌印,再是名声恶劣,不还是在朝堂嚣张肆意了几十年,哪怕最终身死,也将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至于是好是坏,皆不影响其身前潇洒。 于是他便想着,这一回,他一定要早早攀附上司礼监掌印,这样背靠司礼监,他也能在朝上威风几十年了。 至于日后掌印倒台也不怕,他只要提早收集些掌印的罪证,等日后祁首辅上台,他便靠着这些罪证投诚,如何也能保全了自己。 唯一让他遗憾的是,他重生的时间太晚,竟重生到了殿试之后,若他能重生在幼年,他一定会劝母亲早早改嫁,也一定不会再拒绝商贾的资助。 以他的资质,若没了早些年的困苦,他早该通过科举,便是一甲也非不可,也早该在朝堂上大放异彩才是。 …… 赵思钰只讲了他的上一世,重生后的心路改变,尚未来得及与时序表明,就被一拳砸晕了过去。 彼时,时序站在昏暗压抑的牢房里,望着赵思钰的目光闪烁跳动,疑惑与不解并存。 若非时归对其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时序只会将他所说的重生当做癔症,但时归既再三提及…… 这才有了他将宗卷拿给时归看的一幕。 不远处,时归翻到最后一页,起伏不定的心绪终于慢慢平缓了起来,回顾宗卷中的全部记载,她也差不多捋顺了。 原来,赵思钰是重生的。 如果赵思钰是重生了一次,他已经历过一世贫苦,也清楚一直坚守孤高的下场,那么重来一回,他重新入朝后一改清高作态,反去攀附阉党、狐假虎威,便有了解释。 难怪当初在东阳郡时,他明明不会水,却还是跳入激流中,欲将落水的祁相夷救上去。 又难怪他先与司礼监投诚,后又狠狠背叛。 只因他知晓司礼监终将倒台,所以才一边借着司礼监的权势,一边暗中搜集有关掌印的罪证,从而为日后案发做准备,好在司礼监倒台后继续保全了自己。 换位思考,赵思钰的作为好像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只因时归与他立场敌对,深爱着的阿爹又会受其背叛,所以她才会觉得赵思钰实在太过分。 ……不。 并非没有指摘。 时归大脑一震,忽然想起来,赵思钰在攀附阉党的那些年里,曾借着司礼监的权势,暗中处置了许多与他敌对的人,更曾掩盖他错杀民妇的罪证,逃过许多罪罚。 如此说来,此人本就罪孽深重。 时归担心会误解了他去,猛然抬起头来。 “阿爹,你能不能再去问问他,若阿爹可助他在朝中站稳脚跟,他可否从此为阿爹办事,哪怕是叫他诛杀无辜人、攻讦秉正大臣呢?” “何出此言?”时序眸光一沉。 时归目光灼灼:“我就是想知道,他经受一世苦难后,心性可有改变。” 若是还坚守着所谓文人风骨,那就是她误会了对方,就此收回杀机, 若跪地求饶、连连答应了。 时归敛下眉眼,轻声道:“阿爹说过,此人清高迂腐,必然是不屑与宦官有所牵扯的,且依他所说,他前世就曾与阿爹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怨,如今应该满心仇恨才是,若他只因死去又活过来,就改变了过往心性。” “那只能说明,此人心术不正,更不该留了。” “阿爹,我能去……”时归想亲自与赵思钰见上一面,一来想印证他重生的真假,二来也是想对书中的内容做一个补充。 然她一抬头,就见阿爹嘴角微勾,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阿归还说什么都不知道吗?” 时归浑身一震。 而此时,时序也从桌案后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走到时归跟前,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声音轻柔道:“怪不得……” “我就说,阿归与那赵思钰明明没有任何交集,却总是格外关注,这其中必然有些事是我所不知道的。” “还有赵思钰提到的那个祁首辅,阿归其实也知道是谁,对吗?” “爹的宝贝女儿,你这是瞒了我多少东西啊。” 他轻轻感叹着,面上的表情格外复杂,很难分清到底是伤心多一些,还是了然多一些。 可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从未怀疑过时归的用心。 时归终于意识到,一直被她忽视的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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