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虽也有喜乐,但许是隆昌皇帝到场的缘故,皇室宗亲与小辈们都不大敢闹腾,显得比在侯府时安静一些。 靖王萧北捷就站在宗亲子弟之首的位置,他与他们推杯换盏,目光却落在新嫁娘的身上。 他仍旧没有忘记那日宜锦的话,这个姑娘宁愿嫁给如今无法站立的燕王,也不肯为他费半分心思。 他握紧了手中的酒盏,一直等到身旁的人唤了一声靖王殿下,他才回过神,收回目光。 宜锦却没心思注意旁人,她一路走来,心情愈发紧张,身上厚厚的礼服与沉甸甸的发冠,让她行走极慢,生怕在众人面前出了丑。 隆昌皇帝与章皇后亦在正堂,宜锦跟着司仪官的指引拜完了天地,隆昌皇帝又说了几句吉利的话,便由喜娘引着到了后院。 喜房内的墙壁皆以椒制,色泽温暖,泛着淡淡的香气,却并不像香料那样浓郁刺鼻,紫檀木的架子上,一对婴儿手臂粗的喜烛正在缓缓燃烧着,流下深红的烛泪。 四周家具陈设,皆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等宜锦恍惚回过神时,却反应过来,这间屋子格局陈设,都同玉暖坞中她的寝室极为相似。 芰荷对上绣扇下自家姑娘的目光,心虚地低下头,“姑娘,是宋大人问的,奴婢想着……姑娘早晚嫁过来,布置的舒心些,姑娘也过得舒坦。” 宋骁自然不可能过问喜房的布置,除非萧阿鲲吩咐他这么做。 宜锦的手举得有些酸痛,她将绣扇放下,露出那张上了红妆,显得美艳的面颊。 就在这时,骆宝敲响了喜房的门,问道:“后厨备了些膳食,奴才给薛姑娘送些来。” 宜锦没有出声,芰荷去开了门。 骆宝站在门外,来回徘徊,瞧见芰荷时,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低着头进了房门,将食盒里的红枣羹与小菜取出来。 宜锦见他低着头不说话,问道:“你家殿下呢?” 骆宝神色有些慌乱,抿唇道:“殿下如今还没醒,但是他之前给姑娘留了封信。” 话罢,他便将藏在袖中的那封如烫手山芋般的信递给宜锦,硬着头皮等在原地。 宜锦纤纤玉手接过信,取出泛黄的信纸,烛火下浓墨重笔,她又怎会认不出萧阿鲲的字,等她一字一字读完,眼底有些酸涩,她抬头看向骆宝,那双杏眼亮得惊人,“他现在何处?” 骆宝被这话惊了一番,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宜锦站起身,繁复的嫁衣在烛火下泛着闪亮的色泽,她就那样站着,明明一句话也没说,骆宝却能看出她着急的神色。 骆宝无奈,只有带路。 外间已是黄昏时刻,红色的霞光与夕日的橘黄融为一体,这座质朴到极致的王府没有繁华的装饰修葺,与萧北冥这个人一样。 宜锦看着四周的景色,这就是昌平四十二年到嘉佑元年,他曾生活过的地方。 王府后院有一处演武台,兵器挂架上各色武器俱全,但显然已经有段时间没人来过,浅浅落了一层灰。 两世以来,除了在矩州那次,她再未见过他用剑,也未见过他骑马。 其实他一直没有抛下戎马峥嵘的过去,只是他再也不能了。 就像如今,他怎么会不难过呢,只是他习惯了将一切苦痛都藏于人后。 宾客们俱在前厅,熙熙攘攘的声音偶尔传来,宜锦瞧着黄昏彩霞遍布的天际,和风将她鬓边的发丝吹起,她跟着骆宝绕过演武场到了书房,脚下踏着光滑的青石板,一颗心却跳得越来越快。 到了书房门前,骆宝与芰荷守在门外。 宜锦却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感觉,良久,她推门而入。 一丝落日的余晖顺着门缝落入室内,书房内布置简朴,靠菱花窗处摆了一张紫檀木的翘脚书案,后头的博古架上摆着密密麻麻的书籍,正中挂着一幅泛黄的图纸,令她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山河社稷图。 一架绣狩猎图的三折屏风旁后,隐隐露出罗汉床的影子,等看到床榻上那人的身影,她在床榻前坐下,那张她曾经无比熟悉的面颊此刻苍白如纸,眉目清淡,失去了所有色泽。 她右手紧紧攥着那封信,如葱白似的指尖轻轻扬起就要抚上他的眉眼,却停在半空中,眼底积蓄的泪珠却失去了控制,如断了线的珍珠,一发不可收拾。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萧阿鲲,我答应过你的,再也不会抛下你。你……能不能,也不要丢下我?” 她知道,他虽不记得上一世的过往,可是却本能地替她考虑周全。 他给了丰厚的聘礼,其中不乏王府名下的铺子田产,如今皆归入她名下,他吩咐宋骁将喜房布置得同玉暖坞一样,他在信中放了和离书,言若有一日她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他这样做,是默认了自己的腿可能再也治不好。 他将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周全,却唯独忘了他自己。 宜锦的指尖触及他深邃的眉眼,眼眶红了红,嫁衣下单薄的脊背微微颤抖,发髻上的凤头步摇发出细碎的响声,她极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却滚落到锦被上。 萧北冥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中,他昏昏沉沉,许多时候已经分不清白日与黑夜,但就在这极致的混沌中,他却能听见有个女子一直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那声呼唤那样遥远,却又那样清晰,让他几乎产生一种熟悉的错觉。 他记起十三岁那年昏暗阴冷的山洞之中,有个小姑娘也曾唤他萧阿鲲。 他觉得又渴又冷,但有什么东西渐渐温暖了他,他贪婪地想要留住那抹温度,却有冰凉的东西落下来。 他怔了怔。 原来,也会有人为他而哭泣,为他而伤心。 腿部剧烈的疼痛让他从梦境中抽离出来,冷汗在额间沁出,他睁开双眼,黄昏朦胧的霞光下,眼前的场景渐渐清晰,眼前的人也渐渐与梦境中的那个小姑娘重合。 少女上了红妆,高髻华贵,新嫁娘的装扮令她看起来如牡丹娇艳,眉若远山,杏眼莹润,眼尾那颗浅浅的泪痣衬着微红的眼睑,平添几分脆弱,白嫩的面颊尚有泪痕,显然才哭过。 萧北冥定定看着她,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太过澄澈,以至于他能从中看见狼狈的自己。 那件燕京绣娘花费了半月连夜赶制的精美嫁衣,丝毫没有遮住她的风华,反而让人忍不住将目光停驻在她娇美的面颊上。 世间没有女子不期冀一场完美的婚仪,可她没有新郎亲迎,独自一人成了三礼,日后,或许也会因为这场婚事惹人非议。 而他,或许永远无法站立,无法给她一个丈夫应有的庇佑与疼宠。 萧北冥的指尖动了动,想要替她抚去面上的泪珠,最后却终究没有伸手,他垂下头,紧紧闭上眼,毫无血色的薄唇轻启,“对不起。若是有一日你想要离开……” 宜锦的目光落在他因疼痛笼起的眉峰上,视线渐渐模糊,她截住他的话,“你早就写好了和离书对吗?我离开后,你会开心吗?你……你讨厌我,对吗?” “那为何要亲自绘了图样叫绣娘制嫁衣?喜房中的布置算什么?你给的那些商铺田产又算什么?是你燕王府财大气粗,待每个女子都这样吗?” 萧北冥锦被下的手渐渐握紧,他看着她水汪汪的眼睛,一颗心骤然缩紧,像是被人捏住了心脏。 不是的。 他不是待每一个女子都这样。 从十三岁那年的生死相守,到之后的重逢,一直以来,都只有她像是一束光照在他心上,没有让他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宜锦将手中那封碍眼的和离书在他眼前扬了扬,纸张碎裂的声音从她手中传来,一下又一下,她似是用了最大的力气。 宣纸成了无数张裂片,纷纷扬扬,在夕照昏黄的光影下飘飘摇摇,坠落地面。 她的眼睛红得像兔子,说话也有哽咽之音,“萧阿鲲,那日大殿之上,我既应了这门婚事,便从来没有想过退路。我知道,或许这条路会很艰难,可是我仍旧努力地走到了你面前。” “我知道你的顾虑,更知道你从来不是个自私的人,可是萧阿鲲,你可不可以自私一回,别放开我的手?” 少女低垂着脸,长而翘的鸦睫被泪水浸湿,她咬了咬花瓣似的唇,抽噎道:“我……我愿意嫁给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份地位,更不是因为圣上的旨意,只是因为,我心悦于你……” 她十分紧张,绞紧自己的手指,抬头看向那双深沉的眼眸,旋即又闭上眼睛,像是豁出去了一般,俯身轻轻在他唇畔落下一吻。 萧北冥只感觉到唇畔落下一个温暖又芬芳的软物,他的心跳得极快,明明是被“轻薄”的那一个,他却丝毫没有生出任何反感。 反而有些……意犹未尽。 始作俑者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眼睫乱眨,像是被春风吹乱的绒草,只顾慌乱道:“你……你没有拒绝,我就当你答应……” “了”字还没出口,她便睁大了双眼,萧北冥的脸离她不过咫尺,他的眼睛犹如深潭,跳跃着点点光芒,用手托住她的脑袋,微微用力,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唇微凉,像是初冬融化的冰雪,碾过她温热的唇,逐渐深入,激起一阵震颤,宜锦渐渐忘记了呼吸,她撑着床榻的手逐渐无力,最后终于隔着锦被,将重量都压在他的胸膛之上。 他坚挺的鼻梁与她的琼鼻偶尔触碰,灼热的呼吸混淆在一处,她的发髻在他手下逐渐变得凌乱,摇摇晃晃的步摇终于坠落在松软的锦被之上。 宜锦感到呼吸困难,更后悔自己招惹了眼前之人。 她怎么就忘记了,上一世,萧阿鲲就是个受不了撩拨的人。 良久,他终于放开她,结束了这个漫长的吻,他喉结微动,原本毫无血色的面颊上浮起一抹红,苍白的唇也因沾了她的唇脂而显得红润起来,恍如妖孽。 他的嗓音带着些沙哑,像是砂纸磨过一般,语气带着愧疚,“知知,对不起。” “你既成了我的妻,我便不该擅自写下那封信。” 他顿了顿,修长的指尖抚去她面颊上的泪痕,将她那支步摇插回发髻,“还有,我不是财大气粗,也不是对所有女子都如此。” 他浅浅笑了笑,墨色的眼睛开始有了光彩,“我只待知知如此。” 他抚了抚她松软的发髻,像是在揉某种小动物的脑袋。 宜锦的脸色慢慢涨红,看着他带笑的面庞,忽然有些怔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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