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山麓间,几声嘹亮的鸡叫声叫醒失神的人,隋玉眨了眨眼,恋恋不舍地挪开目光。 “这是人间仙境吧?”宋娴喃喃。 仙境不阻人间事,太阳浮出时,雪山变得刺眼,众人眯眼再看,心思已变得杂乱,无心再留恋美景,大伙儿坐在骆驼背上嚼炒米填肚子,继续为前路奔波。 踏过细流,淌过小溪,翻越山麓,远远瞧见冒着炊烟的驿站,在傍晚时,一前一后两个商队走进重兵把守的关隘。 隋玉将“过所”文书以及奴仆的身契交去查验,她往北望,远处的山峦上已经堆砌出蜿蜒的土城。几年前她流放时经过此地,还能看见劳工忙碌的身影,如今长城有形,人已无影。 而她,奴籍已销,也有了另一番境遇。 接过“过所”文书和奴仆身契,隋玉交一笔过关钱,带着奴仆和驼队沿着往日走过的路继续前行。 连着三日好天气,昼夜赶路,终在第四日的清早穿过山谷,循着岩石间滚落的雪水下山。 细流遍布,在两峰之间的谷地汇成一道一臂宽的河流,河流奔腾,河底的岩石冲刷得锃亮。 商队在此歇歇,垒石搭灶,离雪山尚近,此处无草可烧,小春红扯把干草引火,从敦煌带来的干柴捆也派上了用场。 隋玉打水洗把脸,雪水寒凉,扑在脸上格外醒神。 宋娴往山下看,山峦起伏,压根看不到山底的景色。 “山下有什么?”她问。 “夏季了,大河到了丰水期,我们下去了还要渡河,不过可以花钱乘坐羊皮筏子。”隋玉想了想,说:“这个时候水流急,乘坐羊皮筏子也不知道稳不稳当。” “水开了。”小春红喊,“大掌柜,今天还是煮油茶吗?” “对,下山的时候多留着心,若是打到猎物,我就给你们炖肉吃。”隋玉搬出罐子让小春红和柳芽儿负责搅油茶,她靠坐在岩石上歇歇。 饭后继续赶路,地势平缓就骑骆驼,河道狭窄不能通人,那就人牵骆驼爬坡绕路,下山比上山险,不止人会摔跤,骆驼也会滑脚。 一路磕磕绊绊,熬过五日,山脚下葳蕤的树木依稀可见。 宋娴看向北方,地势颇高的山峦,比脚下的雪山似乎还高,而山上还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木。 “我们生活的地方,竟然是三山夹击,东、南、北都是山,西边是沙漠。”宋娴往上登一步,她站在石头上,还是无法将四面八方尽数揽入眼底。 “那座山叫什么名字?”宋娴指着青绿的高山问,“山里住的有人吗?” 隋玉不确定这个地方称之为什么,这本该是黄土高原矗立的地方,然而在西汉,黄土高原上不是沟壑丛生,而是树木繁多,郁郁葱葱,一派生机盎然之相。 “有人住。”隋玉回答,“人住的地方没这么多树,树砍了许多,用来种地了。再往东,我们会经过这座高山的山脚,但不会翻越高山,而是要从南山穿行。” 宋娴循着隋玉指的放心看去,南山矮了许多,树木更是葱绿,山峦上方似乎云雾蒸腾,直冲云霄。 “原来关内这么富饶啊,山上的树比我们地里种的庄稼还多。”
第198章 夜渡长河 草木繁盛,水汽氤氲,从洪池岭下来,宋娴觉得身上陡然一轻,山下浓烈的暑热和充盈的水汽让她浑身不适。 河面宽阔的长河上,水流极快,牵在岸上的绳索已经淹进水里,过河只能乘坐羊皮筏子。 隋玉跟船家交涉,她的骆驼多,而一艘羊皮筏子只能载一头骆驼,不算人,单运骆驼就要渡河四十趟。船家提出往返一趟要十钱,经过隋玉讨价还价,她提出一个诨号叫“蚂蝗”的人,这才砍去了两钱。 “等晚上,晚上水流会缓一些,那时候渡你们过河。”撑筏子的男人说。 交代完了,船夫绑好筏子,回家忙农活去了。 “大掌柜,我们去捡柴,之前带来的柴下山的时候烧完了。”小喜说。 “我们去附近转转,看能不能打些野物。”青山说。 “那我们来垒灶。”甘大开口。 “我们来卸驼背上的东西,毛毡要摊开晒一晒吧?”张顺问。 隋玉点头,她指着山下的树,说:“挂树下吹吹风就行,不要放太阳下晒。另外,山下天热,晚上露天睡也不冷,毛毡晾好了就折起来打捆,等我们返程的时候再用。” “青山,你带上五六个人去打猎,但不要靠近庄稼地,这里的田地政令跟敦煌不一样,谁买下就是谁的,地里的野草都是有主的,你们去他们地里打兔子射田鼠,搞不好要被整个村的人追着打。”张顺想着青山一行人没真正过过正经日子,更不知道关内的规矩,就出声叮嘱一番,免得惹祸。 这点隋玉也不知情,闻言,她出声说:“按张顺的吩咐行事。” 青山应好,他带人往山脚下走。 “多亏有张顺在,若不是他说,我还真不清楚这档子事,说不准还真要闹出乱子。”隋玉面朝向宋娴,话却是说给张顺听的。 宋娴看张顺一眼,说:“这是个得用人,细心还肯操心。” “往后我吩咐你做事,你可不能推辞。”隋玉转过身,面上含笑跟他说话。 张顺没想到这还能受几句夸,他很是不好意思,说:“这有什么,我在村里住过,知道这些事,顺嘴一提,不值当什么。” “瞧瞧,我还没吩咐他做事,他先谦虚推辞了。”隋玉跟宋娴说。 “没,不是,我懂得不多……”张顺挠头,又改口说:“那行吧,掌柜你有事就吩咐,我要是做错了,你可别怪我。” “放心,肯定怪你。” 张顺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猝然抬头。 “误了我的事肯定怪你,所以你要用心,别给我责骂你的机会。”隋玉笑吟吟的,她点了点驼背上的毛毡,说:“去晾吧,可不能晒啊。” 张顺讷讷点头,他牵着骆驼走了。 “真热啊。”宋娴往树下躲,“我怎么觉得这里比敦煌还热?白瞎了这么多树。” 敦煌也热,不过但凡有树有屋檐,或是坐在土房子里,开着门有风吹过就凉爽。这里是水热,水汽都是热的,糊在人身上又黏又沉,习惯了干燥的人肯定适应不了。隋玉也觉得头闷,她早已习惯了敦煌干燥的气候,不过有流放的经历在前,这点小小的不适应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不值得她烦闷。 石灶垒好,甘大从河边打桶水上来,隋玉想起大河两岸活动的人和牲畜多,她交代说:“从河里打上来的水记得烧开,撇去锅底的泥垢再用来煮饭。” “玉掌柜,你们渡河的船几钱?”两个胡商过来打听。 隋玉比出手指,问:“你们不是?” “比你多四钱。”胡商面带微笑,语气却是愤愤的,“我们进关了就是汉人的大肥羊。” “我们出关后,在西域诸国的待遇也比不得你们。”隋玉面色平静,又突兀地问:“今年冬天返程吗?” 另一个胡商摆手,他们带的货多,尤其是香料,销货需要时间,大概明年春夏之交会带着中原的布匹离开。 “再经过敦煌,欢迎你们去我的客舍住宿,我今年大概会盖个茶楼,茶楼里有说书人,来往的客商在我那里留下不少故事,届时你们可以知道汉人出关后有哪些遭遇。”隋玉面带浅笑,眼神却带有锋芒,她望着面前的两个胡商,说:“大汉有律法有官府,百姓有律法管束,胡商受冤有官府出面替你们申冤,你们入关后,虽说偶尔多花些钱,却不会丢命。我们不一样,多少汉商埋骨在关外。” 前一刻出言讥讽的胡商脸色微变,他想起前些年大汉朝廷派去龟兹屯田的校尉被当地的人杀了,一直到两三年前,大汉的长罗侯领兵围住龟兹城,当年杀害大汉官员的凶手才被交出来。 思及此,胡商面上讪讪,心悦诚服地说:“玉掌柜说的对,我们外域之人来到大汉确实是多得许多庇护。” “在说什么?让你们说个事磨磨唧唧的。”胡商的大当家过来了,看着隋玉说:“玉掌柜,船家对胡人有恨有怨,我担心他们撑船的时候使坏,你看这样成不成?你给我们帮个忙,不能沾水的香料和皮货能不能劳你们带过河。” 隋玉没意见,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当即,胡商把十箱香料和十捆皮货搬到隋玉的驼队里,作为报酬,胡商送来一只从农户那里买来的羊腿。 青山他们打猎也回来了,此处山多林密,野物多,他们射回三只肥兔子,还掏了五个鸟窝,拿回来二十六个鸟蛋。 羊腿爆炒出油,羊油煎兔肉,爆出香味再有胡商过来扔一把花椒,撒上盐添上烧开的热水炖煮,隋玉让三草看火,她掏出澡豆去河边洗手洗脸。 一顿丰盛的午饭过后,两个商队的人都倒在树下睡觉,难得清闲,这些人一直睡到黄昏才起来。 晌午饭吃得好,下午又没干活,晚上不饿,一人泡碗炒米糊弄糊弄嘴,看天色差不多了,奴仆们忙着往骆驼身上绑货。 天色黑透,隋玉的商队和胡商都燃起火把,然而迟迟等不来船家,一直到半夜三更,狗都睡熟了,船家才慢悠悠过来。 夜深了,雪山上融雪的速度慢了,汇入大河里的水量减少,水势相对也变缓。 船家跳进水里固定住羊皮筏子,隋玉和宋娴举着火把在一旁照亮,奴仆拽着推着骆驼走上羊皮筏子,骆驼怕晃荡不定的筏子,它们死活不肯上船。 还是隋玉出面,她牵出由自己亲手养大的骆驼“老三”“老四”,这是赵西平从戈壁滩出来后去沙漠射伤带回去的小骆驼,它们不喜赵西平,但听隋玉的话。她强硬地牵着“老三”上羊皮筏子,上去了就让它屈膝跪伏下去,重心矮了,它又压着,皮筏子就不动了。 有“老三”“老四”带头,还有“蛋壳”乖乖听话,其他骆驼或多或少挨几鞭子,再加上盐砖诱惑,死拉硬拽都给赶上羊皮筏子。 一头骆驼配个奴仆跟船守着,剩下的奴仆跟着隋玉和宋娴分坐三个羊皮筏子,隋玉和宋娴各带两个奴仆守着钱箱、香料箱、绸缎和皮货。 “这一堆装香料的箱子是胡商的吧?”船家问。 隋玉看他一眼,说:“不是啊,是我自己的。” 船家嗤笑一声,“第一次走商吧?你那些骆驼明显是头一次渡河。” “算是吧,我去年春天出关,冬天回敦煌陪孩子过年,今年四月才跟胡商做伴往东来。”隋玉望着倒映着月亮的河面,有些烦躁地说:“我男人在敦煌军中任职,他是千户,我又开客舍,实在不愁养家的钱,就是想离开敦煌看看。要不是他拦着,我二月底就跟着汉商过来了。” 船家早看出她是女子,此时隋玉说破身份他不算惊讶,至于她嘴上的“千户丈夫”,船家判不出真假,就像这船香料,他有九成把握是胡商的,但不敢为了一成的不确定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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