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八娘端着茶盏吃了两口,笑盈盈道:“我还要在松江府一些时日。税司充盈了,太后娘娘在贡院前的许诺,虽不能全部兑现,只盐一事,可以放开一二。” 徐八娘与余帅司提过,盐价一直高居不下,对穷人来说是巨大的压力,要想法改一改。 余帅司还是有些担忧,“虽说先只松江府一地变动,朝廷官府不再控制盐的专营,放开所有的小贩经营买卖,到时候税可能收得上来,盐税朝廷可不能少啊!” 姜帅司与程弼也一并担忧,徐八娘道:“我也不瞒你们,究竟能不能成,娘娘也没底。毕竟这是没有先例的事。朝廷严控盐场,从盐场控制税收,朝廷的税不会少。中间各个环节的利益,就要让给百姓了。” 程弼道:“这如何能让?既然不限谁经营买卖,若被大商户控制经营,卖多少钱还不是大商户说了算。” 徐八娘笑道:“说起做买卖,我估计比几位要熟悉些。朝廷专营,日久会滋生腐败,你们应当都清楚。专营还会造成一个局面,好比是一潭死水,缺了活力。你们可还记得有一年京城冬日雪灾,京城京畿一带的粮食价钱大涨之事?” 余帅司点头,道:“我记得,丰裕行当时被参奏,高价卖粮,发灾难财。” 徐八娘道:“当时的参奏,秦王府也有一份。娘娘力排众议,朝廷不得干涉粮食价钱,尤其是涨价。贪官污吏为何会冒着砍头的危险去贪污,商人看到足够丰厚的利,再难也会将粮食运到京城。粮食多了,价钱自然会降下来。盐不比粮食,总不能拿盐当饭吃,大齐盐场从不缺盐。大商户妄图控制市坊,衙门当进行干预,另外,小商贩亦会联合起来抗衡,市坊的供需,会给囤盐的商户教训。由买卖双方说了算,方是好的商贸发展。” 她望着几人,笑道:“当然,道理虽如此,真正做起来时,定会麻烦不断。还要劳烦诸位,留在松江府搭把手了。” 程弼慢吞吞道:“武将军呢?” 徐八娘干脆道:“武将军是武将,当留在兵营。武将军拿着税司先垫出的军饷,回了驻地。” 姜帅司脸颊抽搐了下,武将军拿了好处,卖力得很。 徐八娘看向他,道:“姜帅司的刑名厉害,要是到时候有浑水摸鱼的不法之徒,还得劳你秉公严惩!” 又来了,又来了,钱又来了! 姜帅司心里叫嚣,下意识看向了余帅司,再瞄向程弼。 徐八娘到江南道,两人甫一见面,便送上了厚礼。 当时姜帅司哪敢随便收,推辞得很是冠冕堂皇。 徐八娘道:“我并非要让姜帅司拿钱,替我以权谋私。我请姜帅司收下辛苦钱,严肃办案。” 替人消灾,收钱总有些不安。拿钱大公无私,此种要求,姜帅司闻所未闻,不过很是愉快收下了。 拿钱做清官大老爷,傻子才会拒绝! 姜帅司心里暗戳戳笃定,余帅司也是收了银钱,变成了清正严明的官。 至于程弼,他应当没拿钱。但他进京见过文素素之后回来,开始清理漕帮,文素素应该给了他别的许诺。 高兴之余,姜帅司脑中念头闪过。 他们三人并武大将军,怎地那般似徐八娘收买的打手呢?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天气炎热又潮湿, 尤其是海边的盐场呆了大半天,姜宪司感到自己好似被腌成了咸肉干,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酸溜溜, 咸湿的腥臭气。 余帅司也好不了多少, 从头到尾都拉下脸,一言不发。程弼好上些, 脸黑是因着风吹日晒, 被海风吹得粗粝如礁石。 几人进了客栈大堂, 洪老太爷大步迎上前团团见礼,“总算等着几位了。” 姜宪司直觉加快步伐向穿堂走去,余帅司落后他一步, 眼疾手快扯住了他的衣袖,顺道挡住了走在最后的程弼。 “原来是洪老太爷,不知洪老太爷可有急事, 你看,我们几人刚忙完,要回屋去更洗。” 余帅司对姜宪司幽怨的眼神视而不见,客气地与洪老太爷打招呼。 洪氏是松江府最大的盐商,出手阔绰得很, 捐银修桥铺路,做了不少的善事。 “急是有些急,几位先去更洗,我且再等等。”洪老太爷紧跟着他们, 一幅不走的架势。 余帅司瞥了眼姜宪司,几人都知道洪老太爷的来意, 头疼得很。 躲是躲不过,余帅司请洪老太爷进了后面的客院, 见姜帅司一个箭步朝自己的屋子拐去,程弼闷头不想也走了,心里暗骂了两人几句,将洪老太爷领到自己屋子坐着等。 余帅司更洗了出来,洪老太爷一杯茶几乎没碰,坐在椅子里发呆。以前红光满面的脸,此时在昏暗的屋内,看上去无比苍老憔悴。 “掌灯。”余帅司暗自叹了口气,唤小厮点了灯,“去将姜帅司程漕司一并请来......徐侍郎若是回来了,请她也来一趟。” 洪老太爷愣了下,忙欠身道谢,“余帅司见谅,我的确急了些,耽误了余帅司歇息。” 余帅司端起茶盏吃着,“老太爷客气,吃茶,吃茶。” “哎,哎。”洪老太爷连连点头道谢,端起茶盏没滋没味吃了起来。 程弼最先到来,姜宪司拖了好一阵,与徐八娘一道进了屋。 洪老太爷一双精明的眼睛,一边见礼,一边在徐八娘身上扫过。她穿着一身朱红的官袍,官袍凌乱皱巴巴,想是刚回到客栈。 徐八娘颔首,道:“洪老太爷若有事,尽管说便是。” 洪老太爷也就不客气了,道:“洪氏花了大价钱,从朝廷取得盐引,在松江府售盐。如今松江府的盐,无论是杂货铺,货郎,皆可去盐场拿盐售卖。朝廷的盐引,到手上变成了一张空纸。洪氏偌大的一家子人,如今糊口的营生,突然就没了。洪氏的家业,是从家父当年做货郎,走街串巷赚几个钱,到最后开了间小杂货铺,一个大钱一个大钱积攒下来,要是断在我手上,何来的脸面去见家父。我实在是没了法子,还请几位给洪氏一条活路。” 姜宪司低头吃茶不做声,余帅司干笑,看向了徐八娘。倒是程弼,道:“盐引一年一期,如今已经是七月,洪氏的盐引还余下四个月。洪氏拿盐引的钱,税司已经按月折算,余下四月的钱,用盐补贴给了洪氏。洪氏依旧可以售盐,洪老太爷的说法,未免言过其实了。” 能拿到盐引,岂是朝廷户部明面上收到的那点银子,各方的孝敬,远超过盐引的钱。 洪老太爷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不过他来了,就不会忍气吞声,暗含威胁道:“税司给了洪氏一大堆盐,加上原本没卖出去的盐,洪氏拿着那么多的盐,要卖到何年何月去,洪氏哪有活路。洪氏没了活路,一大家子只能去要饭,看在洪氏替松江府修桥筑路的份上,到时候洪氏拖家带口去京城,朝廷能救济洪氏一口饭吃。” 徐八娘沉吟了下,道:“洪老太爷提醒了我,这些时日盐场的盐出得多,库房里所剩无几了。洪老太爷要是认为手上的盐太多,不若便宜些价钱,卖给其他的杂货铺小商贩。” 售盐之事,是税司在着手革新,余帅司他们做不了主。 朝廷在江南道动作不断,世家大族人人自危。洪老太爷眼中狠戾闪过,道:“洪氏一向布施行善,便宜卖给小商贩,还不如干脆散给百姓,以后洪氏落了难,他们也能念着洪氏一句好。” 姜帅司放下了茶盏,程弼皱起了眉头,余帅司打着圆场,呵呵道:“吃茶吃茶,天气热,洪老太爷上了年岁,仔细中了暑。” 徐八娘微笑起来,赞道:“洪老太爷高义,是该为松江府的百姓做些事。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句话,姜帅司几人听过了无数次,每次都感到很是微妙。 比如章尚书的家产,最终便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白花花的盐就是白花花的银子,盐商财大气粗,洪氏亦是豪富之家,哪会在乎那点盐利。 洪老太爷在乎的,是洪氏在松江府的独家卖盐,此乃无需花心思,坐等着收钱,一本万利的买卖。 洪老太爷见徐八娘言语客气,却丝毫不松口,铁青着脸道:“担不起徐侍郎的夸赞。既然朝廷与徐侍郎事情做绝,我岂敢与官斗。不过徐侍郎,我已是你祖父的年岁,仗着比你多活了几年,劝你几句话。万事不可做绝,酷吏向来没好下场!” 徐八娘皱了下眉,冷声道:“我祖父在世时,徐氏的布料买卖,还只有一间铺子。徐氏是如何发迹,我一清二楚。洪老太爷赠我话,我也礼尚往来还洪老太爷几句。见好就收,莫要回头无路!” 洪老太爷起身,阴森森道:“好说好说。”他抬手拱了拱,“诸位告辞了。” 等洪老太爷拂袖而去,余帅司看了看姜宪司程弼,干笑道:“徐侍郎,盐引一事,洪氏的确委屈,徐侍郎可能写折子给太后娘娘,请太后娘娘宽容一二?” 几人肯定曾得过洪氏的好处,徐八娘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看着几人,“我呢,其实给洪老太爷留了面子。无论是何种买卖,要做到一地一家独大,少不了官商勾结。” 余帅司尴尬起来,姜宪司低头吃茶,程弼皱眉不做声。 徐八娘道:“当年的锦绣布庄,也是这般而来,我熟悉得很。几位都是自己人,我也是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洪氏发迹,不比徐氏清白,洪老太爷的父亲在时,洪氏还是几间杂货铺,当时松江府的大盐商是洪老太爷原配妻子的娘家韦氏。韦氏爹娘去世得早,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弟,偌大的家产嫁进了洪氏,洪氏就此发了家。韦氏难产而亡,两个弟弟一个十二岁去花楼与人打架没了,一个十三岁吃醉酒呛死了。姐弟三人的死,究竟真相如何,恐只有洪老太爷知晓。你我外人,不知究竟也无需恶意猜度洪老太爷,可他口口声声称洪氏是其父传下来的家业,这就不要脸了。” 姜宪司这时道:“洪氏之事,我也听说过,如许侍郎所言那样,几十年前过去了,真相已无从可考。韦氏的铺子买卖,洪老太爷这个姐夫暂时管着,待韦氏两兄弟长大之后,就该还给韦氏了。可惜姐弟三人都没能活几年,任谁听了都会嘀咕几句。” 徐八娘笑着点头,“姜宪司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洪氏的家业来得不明不白,不要脸之人,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全然不可信!洪老太爷还有脸来找你我要公道,这脸皮之厚,心之黑,你我皆拍马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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