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云昭笑了一下,心里松快很多。 她点点头,继续道:“没人在乎其实也没那么可怕,我有岚儿,岚儿也有我,我们可以相互关怀,后来大了些,对于这些我就没那么在乎了。” “我是长姐,我可以为弟妹撑起一片天。” 崔云昭很早就长大了。 就如同霍檀曾经同她感慨过的那样,高门世家膏粱锦绣,满地珠翠,可想要把那珠光宝气都攥在手心里,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但我撑起的那一片天太脆弱了,风一刮,立即就要碎掉。” “父母在时还好,父母一走,我的天就立即塌了。” “其实早年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只是朝政动荡,藩镇称霸,前废帝昏庸无能,愚昧无知,父亲这种心怀天下的清官孤臣,立即就没人待见了。” “我依稀记得,那时候父亲辞官回家,日日夜夜都睡不着觉。” “他心里装着天下。” 崔昊心里有家国天下,有黎民百姓,或许也有妻子占据一个角落,却唯独没有年幼的儿女们。 “我知道,父亲是气死的。” “他看着那些被屠城后死不瞑目的百姓,看着血流成河,看着礼崩乐坏,他的心碎了,他也坚持不下去了。” 崔昊是旧时文臣,他秉性忠良,心怀天下,是崔氏百年来文臣家主的代表。 你只要看他一眼,就能想到崔氏的百年风骨。 这样一个人,还是被废帝和乌烟瘴气的朝堂气死了。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她垂下眼眸,声音压得很低,仿佛不敢让人知道她心里的黑暗。 “妈妈,父亲过世的时候我虽然很痛苦,却不觉得天塌了,因为父亲不在,我们还有母亲。” “只是,母亲心里最重要的只有父亲。” 夏妈妈知道,自家夫人是抑郁而终的。 在老爷死后,她自己没了求生的意志,跟随者亡夫的脚步撒手人寰。 她是自己不想活了的。 可这对于年幼的儿女们太残忍了。 母亲选择跟父亲一起离去,却没有想到剩下的遗孤要如何生活,如何在偌大的崔氏生存。 当时崔云昭十三岁,一双弟妹才六七岁的年纪,茫然无措,孤苦无依。 殷拒霜在崔氏生活十几年,她能不知道崔序是什么品行?她能不知贺兰氏是什么德行?若是只剩下年幼的儿女,他们以后的日子会如何? 她都没想过,亦或者说,痛苦让她不再去关心别人。 哪怕是自己的儿女,她也不关心了。 崔云昭安静了许久,然后才说:“我知道的,母亲只是她自己,我不能苛责她,可我还是痛苦和委屈,我还是舍不得她跟父亲。” 夏妈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暖香的茉莉香片抚慰了崔云昭的心,让她从过往的痛苦里挣扎出来。 崔云昭饮下一杯热茶,顿时觉得好过许多。 她眨了眨眼睛,让眼底深处的泪意都倒流回去,不想做出这幅软弱无能的模样。 “可事情已经发生,我同弟妹们还是要面对,当时舅父过来的时候,我们都很高兴。” 夏妈妈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只是到当时舅老爷很不高兴,等到夫人头七过了,舅老爷就直接离开了。 这些事崔云昭一直没有提起过,现在因为这一封信,她才旧事重提。 也不过是同夏妈妈说一说心里的不甘。 崔云昭垂下眼眸,淡淡道:“当时舅父觉得留我们在崔氏生活,会让人觉得殷氏不够关心外甥,所以他提议把霆郎带走,由殷氏教导。” 夏妈妈有些吃惊:“什么?” 崔云昭点点头,道:“是的,就是带走霆郎。” 一般出现这样的情况,夫人的娘家来人吊唁,若是真的心疼孩子们,都是主动请表小姐回去抚养,这样表小姐的婚事不会被胡乱婚配,也能好好教养小姐,毕竟儿郎们一般不会被苛待。 殷长风此举,确实不合规矩。 夏妈妈有些疑惑:“这是为何?” 崔云昭放下茶盏,道:“因为舅父认为,只要好好教导霆郎,让他替父母光耀门楣,父亲的遗志就不会被人遗忘。” 夏妈妈简直咋舌。 崔云昭笑了笑:“这是冠冕堂皇的话,实际上来说,舅父就是认为儿郎更重要,他却没有想过,若是霆郎离开了崔氏,我跟岚儿的日子会更难。” “不,舅父可能也想过,但他不愿意把三个孩子都带走,这样就同崔氏闹了嫌隙,脸上不好看。” 夏妈妈叹了口气:“难怪那几日,霆少爷哭了好几回。” 崔云昭忽然又笑了一下,这一次,她笑容里有着欣慰。 “还好霆郎是个好孩子,他说若是不带两位姐姐走,他也不走。” “我知道的,舅父最是古板持重,他不会让崔殷两家起矛盾,故而便求了舅父,说我不去,让他带着岚儿和霆郎一起去殷氏,吃用花费,都由母亲的嫁妆来出。” “可是舅父还是没有答应。” 想要带走霆郎,已经是殷长风表现出难得的关心了,这有悖于他一贯的认知,他是典型的古板文人,不喜欢做出格的事。 把亡故长姐的孩子带回家中抚养,本来就算越界,现在又说要带走两个,就更是不能同意了。 现在又多加了外甥女,以后还得操心外甥女的婚事,这让殷长风立即就有些踟蹰。 “当时舅母也不答应,所以霆郎就干脆表示自己不想走了。” 所以那时候,姐妹三人都留在了崔氏。 “这么多年,舅父也只在逢年过节来一封信,现如今我成亲了,怕是才来信问一问。” “我原以为是如此的,结果看了信,舅父其实也根本不关心我的婚事。” 这封信上,殷长风只问了一件事。 他认为崔云昭直接同崔序闹事,又让三堂叔教导崔云霆,有忤逆长辈之嫌,她以下犯上,又以外嫁女的身份掺和娘家事,更认为她丢了殷氏的面子。 他要求崔云昭立即回家,给崔序夫妻二人道歉,并让他们重新教导崔云岚和崔云霆。 崔云昭是崔氏女,可她母亲是殷氏女,同样的名门望族,同样的大家闺秀,崔云昭不能丢了她母亲的面子,也就相当于给殷氏脸上抹黑。 这短短一封信,没有关心她仓促的婚事,没有过问她在霍家过得好不好,夫婿如何,也没有问两个年少的外甥如今身体如何,简单一句带过之后,直接就是质问。 前世崔云昭循规蹈矩,知礼守礼,大抵因此,所以殷长风对她没多少苛责。 可现在,她不过为了弟妹挣扎了一下,就被殷长风来信训斥。 崔云昭同夏妈妈对视一眼,倏然叹了口气。 “现在想想,还好当年岚儿和霆郎没有跟着舅父回殷氏,若是当年由殷氏教导他们,还不知教导成什么模样来。” 夏妈妈见她说着神色放松了,似乎不再因为舅父的训斥生气,便也道:“是了,咱们这是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这话都说出口,崔云昭心里松快许多,她看着那张薄薄的信笺,不知为何,又有些烦躁。 “舅父说过几日要来博陵。” 崔云昭说到这里,喃喃自语:“我都不知道要不要见他。” “说实话,我有些不敢。” 崔云昭话音落下,外面忽然响起低沉的嗓音。 那嗓音有些沙哑,却是那么熟悉。 “有何不敢?到时我陪娘子去见舅父便是。” 崔云昭一惊,眼眸里瞬间涌上欣喜,但她同夏妈妈对视一眼,却还是努力克制住了心中的欢喜。 霍檀竟然回来了。 崔云昭也不管他听去多少,只迅速起身,快步绕过屏风。 珠帘摇晃,落日夕照,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而来,遮挡了下午西斜的阳光。 霍檀身上穿着干练挺拔的青色军服,手腕处的衣袖被尽数束在护腕中,立即便显得他臂膀修长,干练有力。 再往下,就是窄腰,直身,鹿皮靴。 霍檀头上束着青色的发带,随着他的走动,脑后的发带随风飘扬,带起一阵青色光影。 他面上有些风尘仆仆,下巴处也有青色胡渣,可这样的霍檀,让崔云昭一眼便印刻进心里去。 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扑面而来,在他身上,崔云昭感受到了磅礴的生命和力量。 霍檀从来不是个会被困难击溃的人,遇到困难,他总是迎难而上,让自己在一次又一次的磨难里大步前行。 就如此刻。 不过两三步,他就来到了崔云昭的面前。 兴许是换过了衣服,兴许因冬日寒冷,崔云昭没有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和血味,只能感受到雪松的清新。 霍檀就是这般,如山如岚,如松如柏。 崔云昭猝不及防看到他回来,眼睛里的喜悦收也收不住,被眼神锐利的霍檀尽数收进眼底。 “你回来了……” 崔云昭下意识的话被霍檀的动作打断,他直截了当伸出手,结结实实把自家娘子抱了个满怀。 炙热的胸膛一下子温暖了崔云昭的心。 崔云昭听着霍檀胸膛里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忽然就觉得踏实了。 霍檀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娘子,我回来了。”
第40章 崔云昭以前并不觉得霍檀是个细心人。 相反, 可能那时候两个人聚少离多,话不投机,她总觉得霍檀粗心大意, 就是个莽撞的军汉。 不懂温柔,也不知体贴。 可是现在, 她被男人稳稳抱在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和笑声,她才忽然意识到, 霍檀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 安慰她因为过往旧事, 因为舅父的为难而受伤的心。 崔云昭被他抱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推了他一下:“做什么呢!你身上那么脏还来抱我。” 霍檀听到她这么活泼有力气的声音, 就知道她已经恢复了心情, 便笑呵呵松开了手, 没有再去把她按在怀中。 但他的双手还是锁在了崔云昭后背。 霍檀垂眸看着眼前几日不见的娘子, 心底里生起一股说不出的喜悦和妥帖来。 真好。 他说不上来好在哪里, 但就是觉得很好, 很舒服, 很高兴。 霍檀冲她笑了笑,低头轻轻磕了一下她的额头, 作怪似地说:“换过衣衫了, 哪里脏。” 崔云昭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做什么怪呢。” “不做怪, 有点想你。” 霍檀直白地说道。 崔云昭脸上一热,伸手推了他一把,心里却有股说不出的甜来。 不是那种甘醇的蜂蜜, 也并非熬制粘稠的红糖, 只是果子里带出的天然甜味。 不浓, 不烈, 甚至若有似无。 可就是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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