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血缘上的印记总是无法抹去的。 徐瑶临死前的那阵子,身体被浮生若梦反噬得厉害, 他日日夜夜陪在身边,不停地祈求漫天神佛恨不能以身代之,寻了许多法子全是于事无补。最后徐瑶强撑着起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只是这一眼,程昀泽就意识到, 她想要寻死了。 应当是……很痛吧。 他这辈子罕有超出预料的事情, 最狼狈的时候也不过是遭遇同门陷害跳了崖,而后如话本中的主角逆袭那样, 一路春风得意, 顺风顺水地走到如今地位。没想到最为痛苦的事, 却让他的妻女都轮番遭遇了一遍。 他却什么都做不到。 也难怪,妻女都选择了抛弃他。 程昀泽死死捏着这张薄薄的纸, 力度之大像是要把它碾碎,他皱着眉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容潇调整了紊乱的呼吸,等他主动开口。 “呵……”他捂住额头苦笑了两声,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她果然恨我啊。” “她死前一直在等你,期待你能来看她。”容潇道,“凌霄宗的事务真就如此忙碌么,连去见她最后一面的时间都没有?” “不全是。” 程昀泽又扫了一眼,将纸收入到上衣口袋里,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隔着明媚的日光与倾塌的大殿,遥遥地望过来。 “我费心筹谋了这么久,为了七星鼎不惜与人合谋造下滔天杀孽,屠灭清河剑派……轮回之事我起初不信,但那人出示了许多证据,说出了我与阿瑶不为人知的过往……我不得不信。” “所以我想,既然轮回之事为真,那么只要我提前策划好一切,细细为她铺好后半生的道路,就一定会成功……我以为,我能救下她的。” 他以为他能成功,令时光倒流,回到最开始的模样,一切都尚未发生,所有遗憾都能抚平。 他以为他还有许多时间,哪怕隔着遥不可及的生死,也不过是暂时的别离。 他以为他在背后做了这么多,总能向上天换来一个重逢的机会——却没想过,哪怕真的有天道轮回,想救的人已经不愿意再见到他了。 容潇亲眼目睹了程思瑶的死亡,她死前曾数次看向门外,但要等的人始终没有来。 如今听到程昀泽这番说辞,容潇只觉得愤怒:“我不关心你与徐瑶伉俪情深的戏码,你费尽心机想要复活徐瑶也与我无关,我只想替思瑶问你——” “你以为我是为了阿瑶?错了。”程昀泽道,“阿瑶死了快二十年了,我若是真动了回溯时空的念头,怎会等到如今?” 容潇默了默,顺着他的思路猜测:“所以,是思瑶……” 她倒是不担心程昀泽会突然对她出手——这人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做不来偷袭这种事。 哪怕她此行目的明确,就是来杀他的。 “那人第一次找到我时,我是万万不肯同意的。我是凌霄宗的宗主,天下正道魁首,岂能为一己之私,去屠灭没有任何过错的清河剑派?正邪之 间的最大区别,便是正道绝不会牺牲无辜者的性命。我若是真这么做了,我与那些令人不齿的邪修还有什么区别?阿瑶若是见到这样的我,怕也是不愿认了吧。” 程昀泽负手而立,朝这边缓缓走来。 “但是,我不能让思瑶也步了她娘的后尘。那日季川主动找上门来,他说他算出了思瑶注定死亡的未来,而我明明有救她的办法……阿瑶死时我没有办法救她,我尚且可以推说是天道不公,过错不在于我——但如今我有办法救下思瑶,我若是再瞻前顾后,事后若回忆起来,连天道都怨不得了……只能怨我自己。” 他闭上眼睛,淡淡道:“这是我唯一的一次私心。” 他已经站在了常人不可企及的高处,一举一动皆受世人仰望,哪怕是某个无意间的小动作,也能被解读出许多别样的意味。 比如,程思瑶与她母亲长得过于相像,他不想见到她便想起伤痛的过往,才让她从小小的外门弟子开始修炼,暗中则安排了专人保护。没想到外门长老诚惶诚恐,对程思瑶处处偏袒。直到程思瑶自己收敛,这个错误才得以纠正。 身居高位,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他,容不得任何差错与破绽。 他兢兢业业了那么多年,连妻子下葬后的第二天都要照常出席宗门事务,生怕被人挑出了错处。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但也能勉强凑合着过,至少还有程思瑶。 小姑娘明亮而鲜活,有什么情绪都大咧咧地写在脸上,她一辈子都被好好保护着,从不曾见识过阳光照不到的暗影。 这是他与徐瑶的女儿,她是如此热爱这个世界,热爱华阳城中的芸芸众生。虽然经常会竖起一身刺,但她本性仍然是纯良的,笑起来时眉目间处处都残存着徐瑶的影子。 没关系,她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总之有他这个当爹的护着呢,不是吗。 ……不是吗? 可他非但护不住,还让她一生受尽折磨,就连死亡之时,都带着深入骨髓的痛苦与无法了却的遗憾。 她定是恨极了他,以至于下辈子也不愿见他了。 而他此生唯一一次私心,便是背弃了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的尊严,犯下了不可挽回的滔天大罪。 落得今日下场,全然是他咎由自取。 “来吧,清河剑派的大小姐。”程昀泽右手虚虚一握,怀光剑自动出鞘,“我不占你便宜,我将境界压到金丹后期,你我公平比试一场,谁获胜谁便活,如何?” 容潇第一反应是疑心有诈。 她是金丹后期,如今要跨整整一个大境界挑战程昀泽,无异于飞蛾扑火,怎会有人主动放弃优势呢? 触及到程昀泽波澜不惊的眸子,她忽然明悟了他的意思——他其实根本就不想活。 自徐瑶死后他的全部心神都扑在了凌霄宗上面,当了这么久的宗主,他早就累了,唯一的精神寄托便是他的女儿。 他给女儿起名叫思瑶,单看这一点,他怎么可能不爱徐瑶呢? 容潇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杀他。若是能死在容潇剑下,他也不算冤屈。 但他是一宗之主,身份过于高高在上,他的尊严不允许他主动放弃。 最终容潇抿了抿唇,冷冷道:“再好不过。” 话音未落,她身形就消失在了原地,转瞬之间已至程昀泽上方,一剑斩下—— 程昀泽不闪不避。 她于半空中猛然旋过身来,红衣猎猎迎风,如同凤凰神鸟俯冲而下,脚尖一点,竟是稳稳踩在了怀光剑的剑尖上。 怀光剑鸦青色的剑身愈来愈亮,火星飞快地聚集在一处,登时燃起熊熊大火。 容潇倨傲地昂着头,一手提剑,一手掐了个决。 她灵根属水,天克程昀泽的火灵根——一旦没了境界上的差距,胜利的天平便倾斜向了她。 桃花流水、雨打梨花、水天一色……曾经艰涩难学的剑法,皆在她手中不断使出来,无名剑剑意大盛,引来附近湖中的水,将几处火光扑灭得干干净净。 趁着剑意未歇,格开怀光剑,再度往前—— 两个境界相当的不同时代的天才,于斜阳下无人注意到的角落展开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四周建筑倾塌,一片狼藉,石柱上满是剑痕,扬起的灰尘久久不散。 无数个孤独练剑的夜晚,总有一天会为她带来回报。容潇勉力平复气息,手中剑陡然向上刺出,这一刻她仿佛站在清河剑派覆灭后的断壁残垣之中,脚下血色无边,身侧长风万里,眼前落雪纷飞。 她不只是一个人,她还代表着清河剑派的一百三十七条人命。 她手中的剑,就是为了讨回公道而挥的。 清河剑法第七式,雪落梅梢—— 细雪萧萧而下,剑尖染血,宛如雪地之中怒放的残梅。 无名剑已深入程昀泽胸口三寸。 程昀泽似乎早有预料,右手一松,怀光剑直直坠落于地。 “若是……若是我死后,能和我的妻女葬在一处……” “不能。”容潇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希冀,“思瑶早就拜托我了,她不想与你合葬。” 程昀泽微微一愣,旋即低低地笑了笑,这一回,他的笑容倒是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也好,就这么办吧。”他道,“我没有想说的了,你动手吧。” 容潇抿了抿唇,拔出了剑。 她剑下斩的并非都是大奸大恶之人,事到如今,她再说什么都是无用。 “稍后我会用引雷符招来天雷,毁去这里战斗的痕迹。今日之后,我会昭告天下,你突破化神失败,死于天劫之下。” 程昀泽身份太高,在修仙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若他做过的事真被宣扬了出去,恐怕会引起大乱。 ——这是她所能给予他的,最后的体面。 也是最后的怜悯。 程昀泽躺在废墟里,四散的尘埃呛得他喘不上气,强撑着抬起头。 他看着那道红衣身影,蓦然想起数月之前那个满是血色的夜晚,他执剑指向清河剑派的掌门容宴、也是今日杀他之人的父亲。 容宴凭借怀光剑认出了他,自知不是他的对手,燃烧精血强行从包围圈中逃出,想要给千里之外的容潇传讯,不要回来。 然而元婴期以后,仅是小境界之间的差距便犹如天堑,传讯令牌被程昀泽一剑碎为了齑粉。 容宴霍然转身,选择了自爆。死之前问他,程宗主,你不是也有女儿吗。 他那时没有回答,如今想来却颇为遗憾,他欠容宴一个答案。 是啊。 倘若易地而处,他处在容宴的位置上……若能以他的性命换来女儿的性命,他也是极为乐意的。
第64章 九重天雷【第二卷 完】 这一剑, 耗尽了容潇最后一点力气。 体内灵力亏空得厉害,全身各处都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她急促地喘了口气,顾不上乱糟糟的仪容, 靠着残缺的柱子慢慢坐下。 反正这里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来。 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 容潇恍惚地抬起头,望向广袤无垠的天空。没了屋顶的遮挡,太阳显得那么近, 周围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将云彩染成了璀璨的金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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