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什么事?” 一只素白的手掀开门帘,蔺琼华裹着大氅缓步走了出来。修仙之人体质远非常人能比, 她刚生产完, 身子还有些虚弱, 但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别的地方便看不出什么了。 听完了弟子的解释后, 蔺琼华伸出手:“拿来给我看看。” 她在清河剑派的地位与掌门无异,甚至因为天枢这一层身份,在弟子心中的地位还要隐隐压过容宴一头。弟子不敢怠慢,连忙呈上那块令牌。 蔺琼华接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 容宴凑过来:“这是……” “七星殿的东西。”蔺琼华瞥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她定了定神,再次转向弟子时,语气俨然带上了几分急切,“他人在哪里?” “不知道。” “……什么?” 弟子俯身行礼:“当时那把剑划伤了大小姐的手臂,弟子就先赶去看大小姐的情况了……等我带着宗内的医修过来时,他已经离开了。弟子找遍了宗门上下,都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那人没有修为,还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自行离开呢? 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除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与一块代表七星殿的令牌,那人什么都没有留下。 蔺琼华的眉头越皱越紧。 她将令牌翻来覆去地查探了一番,许久才道:“看其样式,应是由七星亲自认下的外门弟子。七星之中有心照不宣的约定,若是在外游历时遇见了不错的苗子,可代掌门认下,日 后其他七星若是见到,均要全力相助……” ——这是几个月以前,或者说是二十年以后,方言修随容潇造访揽月宗时见到开阳,算出了朱砂壶那一卦,由开阳亲手送出去的。 开阳本意是为七星殿搜集好苗子,想让有朝一日方言修借此拜入七星殿。然而他带着这块令牌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后面来到七星殿时,全程都被困在剑中,因而这块令牌也未曾有机会重见天日。 不曾想它真正的作用却是要追溯到二十年前,在清河剑派被送到天枢蔺琼华的眼前。 蔺琼华闭上眼睛,侧耳听了听。 “有鸟鸣声,先六后八。”她掐指一算,“上卦为坎,下卦为坤,加之时辰巳时,动爻为六……若算应期的话,应是落在……” “坎六坤八,巳时为六,所以是二十年以后。”他们讨论的中心人物正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安安静静地听完了这段对话,“从体用生克的角度来看,体卦为坎,而作为用卦的坤代表土,克制水……啊,看来我如今处境确实不怎么样。” 体卦代表了他,用卦代表其他事物,此卦用克体,为大凶之兆。 怪不得,他在旁人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方言修垂下眼睛,顺着蔺琼华这一卦继续推了下去。他沉思时喜欢一个人喃喃自语,总之自始至终也没人会听他说话:“她若想见我,须要等到二十年以后,至于地点么……此卦中我为坎水,从五行生克的角度来看,须得金生水,也就是一个五行属金的地方……” 他微微一愣,然后忽然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 华阳城,嘉云寺。 神像通体金身,端坐于莲花座上,于袅袅尘烟里垂眉敛目,投来悲天悯人的一瞥。 系统是七星鼎器灵与蔺琼华的一缕神魄融合而成,在浮生若梦中系统没有回应,蔺琼华神魄归位,灵智恢复,这才有了她缓步踏入嘉云寺,提醒方言修时空回溯仅需两件神器的一幕。 作为定微剑的剑灵,方言修记忆力远非寻常人可比,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对方所说的每一个字。 “我是来找你的。” “我猝不及防被拉入了幻境之中,不知自己位置,便占了一卦。得出变卦为乾,指向西北方位……而乾卦又象征纯阳天门,代表神佛……是以,我便来了这里。” 恰好,乾卦在五行中也是属金。 “……二十年后?”然而现在的蔺琼华对未来发生的事全然不知,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他带来的那把剑呢?” 容潇已经睡下了,蔺琼华小心翼翼地带上门,跟着弟子去看定微剑了。昨夜下过了一场大雪,地面有些不便行走,她撩起裙摆,视线触及方言修的位置时微微一顿,旋即不着痕迹地扫了过去。 她看不见方言修。 在所有人的印象里,昨夜的不速之客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诡异,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就像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来过。 但其实他一直都在这里。 方言修没有跟上去,这时候容潇才刚刚出生,强行解开本命剑的契约容易反噬主人,就算清河剑派看不出定微剑的真身,也绝对不会强行解契。 他已经感受不到迎面吹来的寒风了,只能听到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他愣了许久,缓缓伸出手,按住自己的胸膛。 肋下三寸,是心脏的位置。 这里曾经数十年如一日地跳动着,有时如同急促的鼓点,演奏出一团炽热的火,令他血脉偾张。有时又是沉重的钟摆,在他关于现世为数不多的记忆里——现在看来,那些记忆也许正应了他同开阳信口胡诌的话,说什么庄周梦蝶——许多个夜晚,他就是数着自己心跳声度过的。 他自有记忆起就知道自己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能活下来堪称医学奇迹,平时生命体征全靠仪器维持着,直到穿书以后情况才好转了一点。他以为是这个修仙世界灵力丰裕的缘故,让他这个经脉寸断之人都不自主地吸收了一些灵气。 而后他渐渐意识到,他的所有过往、所有经历都是早就设定好的,包括在现世那段虚假的记忆。 他时不时发作的病情,徘徊不去的死亡阴影,四肢百骸的剧烈疼痛……是因为摇光确实履行了与大小姐的约定,帮她重铸了这把剑,只不过铸的不是定微剑本体,而是那时尚未化形的剑灵。 病情发作之时,胸口传来尖锐的钝痛,像是有铁锤重重砸落,继而将他整个人置于烈火之上焚烧——那分明是铸剑的过程。 如果他过去的人生皆是人为的设计,那为何偏偏是心脏病,而不是别的什么呢? 方言修想,这个答案其实很简单。 ——因为这是过去的他在跨越时空提醒自己,若想要定微剑出世,回到过去与大小姐重逢的时候,就要往这里刺。 如今这颗鲜红的心脏达成了它的使命,涌出的鲜血流淌过定微剑锈迹斑斑的剑身,它便不需要再跳动了。 他的指尖触及他的胸膛,不出意料,那种熟悉的起伏已经消失了。 定微剑滴血认主的同一时间,方言修的心脏也彻底停止了跳动。他松开手,任凭定微剑坠在地上,满是不甘地抬眼望向白茫茫的大雪,遗憾着最后还是没能看她一眼。 但可能正是因为定微剑认主的关系,他肉身死去,灵魂却顽强地留存了下来。他眼睛还是看不清楚,但这一次,也没人能看见他了。 那他现在究竟算什么呢? 系统没有实体,尚且能绑定在他身上与他对话,而他如今可真的是空空落落、孑然一身了。带着一双几乎半瞎的眼,与一颗不再跃动的心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将以一个无人能见的幽灵的身份,在过去的清河剑派等待足足十个春秋,才能迎来真正属于他的结局。 而后,十年磨一剑。 这条时间线上的他将在二十年后的剑庐诞生、醒来,所见的第一眼,便是红衣仗剑的大小姐。她的双眼漆黑如墨,清冷而昳丽,望过来时似有灼热火光。 想到初见时的场景,方言修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的心脏不再跳动,他的□□已经湮灭,而自那肉体凡胎之中所生出的炽热情感也一同烟消云散了。如今的他只是徒劳地在等待,所思所想尽是冷漠的旁观者角度。 “……但还是有些遗憾啊。” 直到那时候,轮回中新生的方言修才能再一次看清她的脸。他们只会以为这是一次平平无奇的初遇,殊不知,这其实是有人期盼至死的久别重逢。
第87章 石火梦身 清河剑派的时光漫长而无趣。 山下柳树抽出第一缕新芽的时候, 便迎来了二十四节气中的立春,候鸟北归,桃花漫山遍野。唯独这里海拔太高, 没有四季变幻的概念,有的只是万里长风与纷纷落雪。 清河剑派的心法以水灵根为主,生来就与这种环境相合, 换做一般人却是万万难以适应的。方言修见过许多慕名前来的人被严苛的环境吓退, 甘愿放弃修炼成仙的机缘, 回到繁华的俗世里。 好在他感受不到迎面而来的凛冽寒风, 他的□□已经死去,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个等待死亡的魂灵而已。 他不是没想过离开, 但定微剑在这里, 他走不了太远。 大多数时候,他便坐在大殿门前的石阶上, 挑个比较闲适的姿势,对着眼前一大片看不清楚的色块,静静倾听着周围的声音。 时间久了,他渐渐学会了通过声音辨别出说话的人。 “师兄,我今日课业已经完成了 , 你管不着我, 我下山去玩啦,再见!” 少女叽叽喳喳地撒着娇, 她在这一辈弟子中排行第三, 出生后不久便被重男轻女的父母扔在了清河剑派门口, 容宴本想将她送回去,还是蔺琼华做主留了下来。 “喂!你自己玩我不管, 你是不是想偷偷带上大小姐?掌门说了大小姐过两天就要开始学剑了,你可别带坏她!” “略略略~”三师妹比了个鬼脸,“我知道啦,再说大小姐心里只有她的剑,我想带她出去玩她也不愿意啊。” 容潇在所有人的期待中出生,不论年岁大小,清河剑派的人都要喊她一句大小姐。 方言修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想着,这是第几年立春了呢。 对了,是第六年……因为这一年,六岁的大小姐要开始学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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