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学剑,但其实只是学着引气入体,将灵力汇聚于剑中——容宴觉得天灵根更需要小时候好好打下基础,不宜操之过急,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肯教她清河剑法。他记得大小姐真正开始学习清河剑法,要等到九岁那年。 清河剑派的后山是她最常待的地方,这里有一大片竹林,是天寒地冻中少有的一抹青翠之色。竹子被沉甸甸的积雪压弯了腰,长风拂过,便洒落纷纷扬扬的一大片。 方言修踏过满地竹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从宗门大殿到后山的路不算长,他却走了好几个月才能认清路。他扶着一棵竹子,费力地眯起眼,足足过了半天,才勉强辨认出密林间那一点剑光。 是容潇在练剑。 这时候的容潇个头才到成年男子腰间,眉眼还未完全长开,但已经隐隐透露出日后那副清冷昳丽模样的雏形。她紧紧握着手里的定微剑,深吸一口气,一剑挥出—— 竹子晃了晃,积雪轻飘飘地落了下来,竹身上只出现了浅浅一道剑痕。 她对着这道剑痕冥思了许久,转过头去。 “爹爹,为什么我出剑只是这样的结果呢?”她不明白,“我前两天见二师弟学剑,他那一剑聚起的灵力明明不如我,却能斩断好几株竹子……” “你的剑不如他。”容宴道,“他的剑虽不如剑庐铸造出的神兵利器,但在灵剑里面也算是不错的了。” “那我这把……” 容宴直言道:“和凡间工匠铸出的铁器没什么不同,甚至还不如后者……对于剑修而言,本命剑至关重要,堪比性命——阿潇,你确定不解除本命剑的契约,换一把剑吗?” 他说的虽然是实话,但听得方言修顿时不高兴了。 “什么叫不如凡间铁器?这可是日后名震天下的定微剑,四神器之首!只有这把剑才能配得上大小姐。”他必须要为自己正名,“虽然现在落魄了点,但等到它真正出世的时候,剑意直冲云霄,无剑可出其右……” 它在凉州城出世时,光华万丈,如流星般撕开沉沉黑夜,蛮横而壮烈。那一抹剑光漂亮极了,只要见过一次,便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大小姐见过这样的定微剑,又怎么可能看得上其他凡夫俗子? 容潇沉默了许久。 “还是算了,剑庐太远,去一趟太麻烦。”她试图擦拭剑身上的锈迹,不出所料,无功而返,“既然这把剑主动选择了我,那我就不打算再换了……只要我足够厉害,那么我的剑就绝对不会比别人差。” 方言修的思绪却已经飘远了。 细细想来,大小姐好像并未见过定微剑出世的模样。 她死在她的剑出世之前,死前一口滚烫的心头血洒在剑上,他才得以从剑中出来。 现在的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这把剑的弯弯绕绕,在她眼里,她真的以为这只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废铁而已。 容宴大笑出声:“好!不愧是我家阿潇!” 清河剑派的掌门也并不是什么迂腐的人,他清楚容潇的天赋,姑且由着她去了。 容潇九岁那年,她凭这把剑胜过了二师弟,在同辈之中鲜有敌手。 她的锋芒比往日更胜一筹,站在擂台上收剑回鞘时,身姿笔直,自带一股凌人的傲气。 “有什么可后悔的,”被问及日后的话题时,她不屑一顾地扬起眉,“我就算不用剑,别人也赢不了我。” 方言修几乎要给她鼓掌了。 他的灵魂被困在清河剑派,去不了别处,便始终陪在她的身边。她的生活相比其他弟子而言单调至极,大部分时间都在竹林中练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方言修便寻个地方坐下,耳边听着她挥剑时带起的风声,竹叶被剑风斩落,混着未化尽的雪落了一地。他伸手想接,又眼睁睁地看着那点翠绿穿过自己的掌心。 他轻轻收拢手指,忽然有些想不明白,自己该何去何从了。 他接触不到这个世界的人与物,想看的人看不清楚,说的话也无人倾听,每日唯二的乐趣除了听容潇练剑,就是自言自语。然而容潇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哪怕化成一缕长风吻过她的鬓发,他都做不到。 但大小姐实在是顶好顶好的人。 她天资卓绝,又耐得住孤寂,早早跨入了筑基的境界。沉寂的定微剑在她手中爆发出璀璨的剑意,生生压过了所有对手。 直到这时,容宴觉得时机成熟了,这才拿出了清河剑法。 清河剑法是出了名的晦涩难懂,即使是在清河剑派以内,能学会的弟子也寥寥无几。而这套剑法的来历也十分神奇,据说是清河剑派建立之初,在凉州城的遗址里发现的。剑法被人一笔一划刻在了剑上,个别地方还沾着一点陈旧的血,足以想象出当年凉州城的战争有多么激烈。 容潇起初不以为意,只当是爹爹故意夸大其词,紧接着她便在这上面栽了跟头。 第一式名为桃花流水,柔中带刚,以不变应万变。她终日待在雪山之巅,甚少同宗门其他弟子一同下过山,对这招迟迟无法领悟。 大小姐头一回耍起了小性子,偷跑出了山门。 昨夜下过一场新雪,二百多级石阶乍然望过去几乎连成了一体。偷跑出山门的容潇很快就被爹爹带了回来,有些不情愿地踏上了台阶。 她被爹爹牵着手,懵懵懂懂地回过头去,身后石阶上落满了雪,寒风吹散了她刚刚留下的脚印。一级又一级的石阶向远方延伸,直到朦胧的雾气里。 太阳隐没在云层之中,吝啬地投下几分日光。雪地的反光晃得人眼晕,容潇眨了眨眼,抱怨道:“爹爹……” 二百多级的长阶真的好长啊,好像永远都走不完。 她已经学了御剑,为何不许她直接飞上去,一定要一步一步走完这段路呢? 爹爹没有回答,反而不知何时松开了她的手,容潇一时不察,忽然脚下一滑,险些栽倒。 如果她那把剑并非别在腰间,而是握在手里,那么她现在应是能将剑支在地上,借此站稳的。 “小心点,大小姐。” 方言修笑起来,向她伸出手去。 他站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微微俯下丨身来,阳光细细烘出他俊秀的侧脸,那双满是笑意的眼睛好看极了。 他身后没有影子。 容潇怔怔地抬起头,清河剑派的山门巍然耸立着,两边石壁上生着几株松树,枝丫上落满了沉甸甸的积雪。现在是弟子换班的时间,门口无人值守,爹爹没有等她,已经走远了。 这时候的定微剑还没有出世,只是一把废铁而已,而依托它而生的剑灵虚弱至极,全靠着本体与容潇滴血认主的关系才得以苟活于世。方言修的灵体处在随时都有可能逸散的状态,连这把剑的主人都看不见他。 所以在容潇眼中,这里空无一人。 她咬咬牙重新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就跑去追前面的爹爹了。 “爹爹,等下——” 两人径直擦肩而过。 方言修愣了许久才收回手,转过头去,目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 他眼中景色模糊不清,只看到一片素白的雪色之中,那片代表着容潇的红色衣角翩跹如蝶,扇动着翅膀飞 远了。 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想到的居然是,幸好。 幸好他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这样便感觉不到痛了。 他们之间不止相隔了漫长的时光,还隔着过去与未来,隔着生与死。单独拎出任意一处,都足以组成永远也无法跨越的天堑。 她只会在他的视野中停留短短的一瞬,而后各奔东西,她前往未来,他留在过去,两条相交线在某个节点相遇、相识、相知,而后便各自奔赴应有的结局。 如他在天雷下魂飞魄散之前,与她将触未触的手。 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第88章 往事不谏 “阿潇, 你为何而挥剑呢?” 这世上生灵千千万万,不管是多么出类拔萃、凤毛麟角,在如此庞大的基数面前也显得泯然众人了。踏入修行之途的人占比虽少, 但依然是个庞大的数字,其中剑修更是不知凡几。 在他们漫长的人生中,几乎每一个剑修都被问过这个问题。 大部分人的回答都是“为了变强”, “为了苍生”, “为了大道”, 唯独容潇不同。 她年岁尚浅, 从未考虑过如此深奥的问题,甚至不明白爹爹为何突然这么问。 苍生大道之类的大道理她听过不少,转眼就忘, 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会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 只不过是为了好听而拿来应付旁人而已。 她从爹爹手中接过她的剑,无语半晌。 “为了有朝一日我临死之时回顾过往, 而不会感到后悔。” 虽是从看过的书中拾人牙慧,却也有藏了她的几分真心。 爹爹曾问过她,选定了这把剑,日后不要后悔。 而今她已经拿这把剑赢过了许多同辈,在可以预见的将来, 她还会拿这把剑学习晦涩的清河剑法, 参加宗门大比,而后名扬四海, 在修仙界留下她容潇的名字。 想想就令人激动。 . 时光悄然走到了第九年的尾巴, 方言修依然枯坐在清河剑派的石阶上, 如同以往无数个日夜一样。 他在这里待了太久,对每一块石砖的位置都熟稔于心。一开始走得踉踉跄跄, 时不时被看不清的障碍绊倒,到后面他甚至不用睁眼,就能大步迈过去了。 他见过长风吹散松枝上缀着的落雪,掠过他的身侧,红衣的蝴蝶拾级而上,与他擦肩而过,渐行渐远渐无声,直到融入白茫茫的天地间。 他见过后山那片青翠欲滴的竹林,风吹过时会发出沙沙的声响,若是听到哗哗的竹子倒下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那便是大小姐又在练剑了。 这段时光漫长而孤独,足够他走遍清河剑派的每一个角落,指尖摩挲着每一座建筑的轮廓,试着将它们同记忆中的断壁残垣联系到一起。旁人皆是眼见它起高楼,眼见它宴宾客,眼见它楼塌了,只有他这个来自未来的幽灵,先是见过它倾塌的模样,而后才踏过空无一人的废墟,来到它名满天下的过去里。 如今想起来,简直恍若隔世。 清河剑派全盛时期,在四大宗中排行第二,仅次于有元婴后期坐镇的凌霄宗。偌大一个门派占据了相连的几座雪山,绵延千里,站在雪山之巅放眼望去,颇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然而容潇的活动路线却十分固定,永远守着她那一亩三分地。方言修陪在她身边久了,看看时辰就知道该去哪里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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