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天道,也无法忤逆“定微剑本体不能伤到剑灵”这条铁律。 可见天道并不能肆意篡改万物运转的规律,否则它能改定然早就改了,它想让谁生便让谁生,想让谁死便让谁死,若它真的如此强大,为何不能直接让大小姐飞升成仙? 又何必费尽心机,分出一部分力量创造四神器,让持有者可以借此回溯时空,然后再刻意制造出一些阴差阳错、生死离别,引导着生出了这个无尽的轮回出来? 又何必要大小姐家破人亡、孑然一身,要她不顾自己的意愿,而只是遵循旁人的意志,放下她的过往与七情六欲,不贪恋俗世,不在乎其他人的性命,若是不成便重启轮回……天道何必要绕这么一大圈子,待她满足了这些苛刻的条件之后,才能如天道所愿成功飞升? 分明是先有了万物众生,有了日月更迭,有了四季交替,千千万万的生命在这片土地上生存劳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观察着陌生的一切,一点点总结、归纳、推演,得出万物运转的规律—— 然后才有了天道。 它正是依托于蝼蚁般的众生而生,从来都不能高高地凌驾于众生之上! “大小姐,我明白了,我知道该如何……”方言修急切的声音陡然卡在了嗓子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正在经历容潇的又一次死亡。 而容潇已经听不见了。 “可是……”鲜血不断从唇齿间溢出,强烈的血腥味道紧紧褫夺了她的五感。她张了张嘴,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转瞬之间就消失在寒凉的夜风之中。 她闭上眼,靠在方言修的肩头,眼睫不易察觉地颤抖着:“我不甘心。” 为何呢? 为何上天好像给了她一点转机和希望,让她强撑着一口气坚持到现在,就在终于能隐隐约约窥见天光的时候,又要告诉她结局还是一样的失败? 为何她一定要遵从天道的意思,按照天道安排的人生轨迹行走?为何清河剑派一定要满门覆灭,她一定要去做个孤家寡人? 为何苍生生来就是蝼蚁,纵使千千万万人的合力,也无法撼动天道这棵大树? 她不甘心,也不肯认命。 能正面对抗天道的机会只有一次,而这个机会给了她。她身上背负的东西远远不止是她自己,还有许多人……她怎么能输呢? 虽然早就料到了失败的结局,但果然还是……不甘心啊。 “方言修。”她眼前开始发黑,耳边全是细细的耳鸣,周遭一切喧哗之声都在飞速地离她而去,方言修附在她耳边焦急地说了什么,但她听不清楚。 她忍不住怀念起清河剑派的那片落雪。 她经常练剑的地方除了竹林,还有一株粗壮的松树。她累了的时候喜欢跳到粗壮的树枝上,仰起头,任凭纷纷扬扬的雪洒在自己的眉心。 清河剑派立于雪山之巅,海拔极高,这里更是整个清河剑派视野最高的地方。若是天气好的时候,待到夜幕沉沉笼罩四野,有满天繁星缀在天上。她抱着剑躺在树梢,树下有熟悉的面孔追逐着跑过,恍惚觉得那些星辰其实距离很近,近到她一伸手就能摘到。 娘亲跟她讲过,北斗七星总是绕着紫微星旋转,若是以后她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只要抬头望向星空,寻找熟悉的北斗七星便好。 容潇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只觉得喉咙里满是铁锈的味道。 她用最后的力气握住方言修的手,一寸一寸地抚摸过自己的脸庞。 “记住我的模样……” 好像有温热的雨点落在脸上。 下雨了吗? 为什么她脸上一片濡湿呢? 方言修不再言语,眸子中溢满了悲伤,好像她记忆中很多年前,桃花的芬芳香气在剑尖之上绽放,她抱着剑奔向天边火红的落日,隐约感到从身后传来一道沉甸甸的悲伤的目光,隔着雪中的寒风与漫漫长夜,以及生与死的界限。 她那年十岁,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迎来了生死离别,甚至都不曾亲眼见过他一面。 只有手中无名剑灼热滚烫。 后来她遵循与摇光的十年之约,去剑庐捡回了她的剑灵。他们在竹林中御剑飞行,在夜色中举杯对饮,全然不曾想过日后的结局。 程思瑶构建的幻境里,她扮演着阿瑶的角色喝下一碗穿肠毒药,窝在他怀里静静等待死亡之时,也曾感到过这种彻骨的悲伤。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浮生一场,如大梦黄粱。 容潇手上力气一松,右手无力垂落。 “然后,找到我。”
第104章 长风落雪 清河剑派的大小姐出生于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 据说她出生之前, 蔺琼华梦见有日月入怀,带着她直上云霄。容宴抚着胡子大笑出声,说等到这个孩子出生, 就取名叫“霄”吧。 “听起来像是个男孩的名字,”蔺琼华不太满意,“若是女孩子呢?” 容宴指指窗外, 屋檐下挂了一排晶莹剔透的冰凌, 放眼望去皆是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象:“那就取三点水的‘潇’字, 正好, 也应了清河剑派落雪的景象。” 只言片语之间,便奠定了她日后的一生。 她出生那日便是大雪纷飞,不速之客送来了一把看不出名字的破铁剑, 紧接着这把剑滴血认主, 就此与她的人生紧紧绑定在一起。后来她独自一人在竹林里练剑,听见沉甸甸的积雪压断了树枝, 而她本身是万里挑一的水天灵根,拔剑出鞘之时,剑意凛冽如冰雪。 这雪自她出生那日便伴随而来,陪伴她度过无数个孤独习剑的日夜,再到被屠了满门的清河剑派遗址, 以及城破之后的凉州城, 始终萦绕在她身边,从未离去。 “大小姐, 这几天山下有庙会, 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大小姐, 长老教的这一剑我怎么也学不会,你能教教我吗?” “大小姐, 偶尔也休息休息吧。” “大小姐,你听说了吗?过两日七星殿的摇光会来……” 容潇一一答复,待到那些人渐渐走远,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影子的时候,她才慢慢伸出手,接住飘落的雪花。 雪花轻盈地落到她的掌心,还不待她看清楚它的模样,转瞬之间就被她的体温融化了。 她有些怅然地收拢食指,回头望见蔺琼华远远向她招手。 “你说清河剑法太难了,学不会?”蔺琼华刮了刮她的鼻子,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推进屋里,“那就不学了呗,你今年才十岁,急什么急?你知道你爹是多大才学会第一式的吗?” 屋内燃着炭火,一进来剑上凝结的霜雪便液化为水,顺着她的剑身缓缓滴落下来。窗户上蒙了层薄薄的雾气,如轻纱般飘渺,将外面的世界模糊地遮掩起来。 “十六岁。”不待她说话,蔺琼华自己就给出了答案,“阿潇有所不知,清河剑法虽然和清河剑派同名,恰好也最为契合你的水灵根……但其实呢,这套剑法并不是清河剑派哪位高人所创。” “那是……?” “你爹爹还真是什么都没告诉你啊……阿潇听说过四神器吗?其中三件皆有来历可循,唯有定微剑最为神秘,来得蹊跷,就像是突然误入了这个时空……清河剑法也是如此,千年前还没有四大宗的时候,这里还不是白茫茫的雪山,而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有孤城万仞山。北方异族邪修猖獗,他们想要南下,则必须经过凉州城。” “凉州城被一把火烧成了废墟,直到很久以后,南方幸存的正道修士们牵头,才将这里收复……清河剑派便在凉州城的遗址上重新建立,山门落成的那一日,有弟子在雪堆里找 到了一块城墙上的石砖,上面便刻着清河剑法。” “行了,”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别管这么多了,它既然发生了便有它的道理,这世上很多事都不是你用人力便能企及的,不如想想今晚吃什么?” 容潇眨了眨眼:“娘亲,我已经辟谷了。” “这话说的,辟谷就不吃东西了吗?小小年纪就这么循规蹈矩,真不知道跟谁学的……算啦,我给你唱首歌吧。” 蔺琼华轻轻地哼起歌来。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她其实并不是多么温柔的形象,我行我素惯了,认准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脾气又暴躁,经常训得爹爹低眉顺眼,大气也不敢出——要知道那可是清河剑派的掌门,放眼天下实力前三的存在。 然而一旦这些经历变成了回忆,再声色俱厉的模样似乎都像是泛黄的纸张,在柜子里放得久了,带上了一点木质家具的香气,而显得温柔而缱绻起来。 “你也会唱这首歌啊。”她托着下巴,对容潇弯起眉眼,“看来我们有缘。” 容潇轻轻嗯了一声,给她倒了杯酒。 “娘亲,我敬你一杯。” 云沧镇临海,从这条小巷出去不过百步,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她在这里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海浪声,阳光穿透古朴的院墙照过来,折射出斑驳的树影。她垂着眼,看见陶碗中一汪清澈的琥珀色微微荡漾着,其上清晰地倒映出她的面容。 她的脸型遗传了爹爹,这副锐利的眉眼却是随了蔺琼华,垂眼望向下方时,似乎总是带着一点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意味。 “你叫谁娘亲呢?”蔺琼华歪了歪头,露出几分疑惑之色,紧接着她的注意力便被美酒吸引了过去,兴冲冲地举杯,“好啊,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了……咦?” 侧方忽然落下一片阴影,寂静的巷陌中出现了第三人的气息。换做常人目睹了这番大变活人的景象,定然早已尖叫出声。然而蔺琼华神智有损,不但认不得人,行为也如同一个充满好奇的孩童,她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后笑眯眯道:“好俊俏的后生。” 容潇跟着一怔:“……方言修?” 自那场毁天灭地的天雷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方言修了,不久前才得知他被困在剑中出不来,并且失去了记忆,连她都不记得了。 她还想着改天要不要去剑庐一趟,问问有没有办法,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出来了。 方言修没说话,许久才伸出手,动作僵硬地抵住额头。 他神情隐在额发垂落的阴影里,一时间看不清楚。 “你想起来了吗?”容潇直觉不太对,追问道,“……还记得我是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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