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翊也知道刚才的话说得孟浪轻佻了,但哪个男子面对心上之人,不想“孟浪轻佻”? 令翊把那个莲叶包解开,露出绿中带点红的鲜菱角来。 俞嬴果然大喜:“哎呀,是菱!燕国竟然也有此物吗?” 菱多长于南边水泽池沼,燕国确实少见。令翊笑问:“先生许多年没吃了吧?” 俞嬴点头。 让侍女清洗过,令翊取一个,拿小刀将之划开口子,剥出里面白嫩的菱肉给俞嬴。 俞嬴接过来咬着吃——又鲜又脆,还带着点甘甜。 令翊剥一个,俞嬴吃一个,可惜令翊只剥了几个便不剥了:“我问过医者才拿过来的。医者说不能多吃,不然伤肠胃,尤其不宜生着多吃。” 俞嬴只好作罢,斜倚回凭几上。 令翊哄她:“让庖厨煮菱米粥给你吃。医者说这个可以清热镇咳。” 俞嬴点头。 令翊又补一句:“多加些饴蜜。” 俞嬴笑,恍惚想起小时候父亲、母亲、傅母还有阿翁都这样哄过自己,还有后来的田向…… 令翊问她从前是不是采过菱角。 “采过,还因此踩翻了小舟,掉到池子里,把阿翁吓得够呛。其实那时候我已经会游水了。”俞嬴笑道。 令翊问:“几次听先生说起‘阿翁’,偶尔又说‘老师’,是同一个人吗?” 俞嬴点头。 令翊不纠结于这位老先生,又胡拉乱扯地问她小时候爱不爱哭,怕不怕黑,会不会爬树,有什么玩伴之类。俞嬴一一跟他说。 令翊从前问过俞嬴是不是真的捉虫喂鱼、钓鱼摸虾、逗弄小犬,再听她此时说的,笑道:“故而,先生小时候是又野又怂。” 俞嬴:“……” 令翊笑起来。 俞嬴也笑了,自己小时候还真是又野又怂,被娇惯得没个样子。 俞嬴笑问令翊小时候如何。 从来都是令翊问俞嬴,俞嬴只当初不知道令翊心意的时候笑过他“身大头圆”,却很少问他这些旧时私事。 或许是因为病了,身子弱,心志也弱,或许是此时气氛太好,也或许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俞嬴竟然顺着问了起来。 令翊跟她胡吹,说自己几岁开始舞剑,几岁拉弓,几岁能骑马,特别说了九岁那年去北方边地探望父亲,射中一头鹿。 令翊悻悻:“家母还说我像那种鹿……” 俞嬴来了兴趣:“哪种鹿?” 令翊顿一下,道:“头顶枝枝杈杈足有三尺长,身有斑点,又威武雄壮又好看的一种鹿。” 俞嬴弯起眉眼。 令翊道:“真的!” 俞嬴笑着点头:“令堂比方得很确切。” 令翊抿嘴。 俞嬴越发笑了。 令翊不与她一般见识,说起在北边驯鹰的事。 俞嬴没去过燕北,却能想象,那里天格外高远,有连绵群山,有莽莽丛林,有看不到头的草原,有峭壁激流,有孤城关隘,天空中时有苍鹰盘旋,能听到尖利的鹰唳声。那丛林、那原野、那关隘,又都有一位骑着马的年轻将军…… 等先君葬礼后,令翊大约就该回北地去了——他本不属于燕南之军,其父又还在北边,他不会长久在都城逗留。 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到他。 与自己比,他还年轻,但其实也不小了,应该娶新妇了。若娶一位将门之女,两人一同骑马射箭、驯养苍鹰,想来好得很。娶一位文臣之女也不错,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与温柔美丽的少女,也会很美满。反正怎么都比跟自己这两世为人、满心算计的老鬼好,尤其这只老鬼还不知道能不能从诸项变革中活着出来…… “先生?”令翊叫她。 俞嬴问:“听说有一种鹰不过两三尺长,能捉野狼,真的吗?”
第101章 书信与甲胄 不止令翊来,公子启也来为老师“侍疾”,让俞嬴有回到齐国诸侯馆之感。毕竟只是落水着了凉,她又还年轻,过了些时日也就好了。 很快便是先君入葬之期。先君薨后,魏、赵、韩、中山等盟国和邻国都遣使携赙赠之礼到了武阳,一直等在燕国,等先燕侯入葬后再归去。令燕国君臣惊讶的是齐国竟然也派了使者来参加丧葬之礼。 公子午弑君,引得魏赵韩卫等诸国并伐。齐国不敌,求救于楚秦,楚国、秦国再次出面为齐国斡旋。恰此时赵侯薨,赵先撤军,韩、卫、魏诸国随即也休战。这场持续了近半年的诸国围攻,再次让齐国元气大伤。 齐国遣使来参加先燕侯丧葬之礼透露出一些别样的意味——当今齐侯午与从前的齐侯剡似乎有些不同,齐国有些“内敛”的意思了。 来燕国的使者是齐侯之弟公子畅。公子畅有些平庸,但性子很好,礼仪周全,先齐侯曾遣他去请大儒邹子,如今的齐侯午又遣他来燕国。 说来齐燕还算名义上的盟国。燕国君臣就像不知道齐国今年差一点又伐燕一样接待这位齐使,公子畅也神色庄重肃穆,很有吊丧慰唁的样子,私下见了俞嬴、令翊这两位“熟人”还寒暄了几句,也像不知道他们在这次齐国之乱中做了什么一样。 先燕侯入葬后,诸人坐车回返时,俞嬴在自己的车内坐席下发现一个竹筒。竹筒泥封上的印记很是眼熟,前几个月她还用过这个私章。 俞嬴破开泥封,从竹筒中取出书信来。书信中,田向没说什么重要事,只是说这几个月颇忙,说临淄今年格外热,说他会趁着晨间凉快舞剑,晚间则广步于庭,嘱咐俞嬴也要动静相济,勿要伏案太久。 他还劝俞嬴不要太过挑食,说“五味调和,养身之道”,却又禁不住替俞嬴开脱,说人都用偏嗜,但别的也要都吃一些。又说自己新近尝到一种醓醢,估计俞嬴会喜欢,书信后附录了与庖厨问来的做法。 他只在书信后半段说了几句牵涉政事的话,说“政,读为政,写为险”,特别是内政改制之“政”,都是用倡者之血写就的,说俞嬴从前提醒自己给皮策留条命,他也希望俞嬴给她自己留条命。 最后,他说,“是夜星月皎皎,虽不能相携并立,然知君与向同沐光辉,吾心亦安。若得日日如是,月月岁岁如是,足慰余生。” 后面果然有一个做醓醢的方子。 他费事把自己的人掺进来公子畅的仆从中,这样千里迢迢,只为了述说这些家常话和送一个做醓醢的方子……俞嬴轻叹一口气,自己与他从十几岁认识到如今,几乎已有小半生,纠缠太久,纠缠太深,让他伤心,固非所愿,却已是无可奈何之事。 俞嬴又想起令翊。令翊不同,他那么年轻,翠竹青松一样的少年将军,合该沙场建功,列国扬名,夫妻恩爱,子孙满堂,一生都没有暗影,跟自己这种前世今生每个毛孔都是阴谋算计的不是一路人。因自己从前太过轻佻,害他与自己有了这种牵扯。好在时日还短,牵扯没那般深,还来得及…… 自己这种,就该老老实实一个人待着。是赫赫扬扬,还是落拓潦倒,是侥幸功成,还是中道而败,最后是寿终正寝,还是死于极刑,或者像前世一样死于暗杀,都一个人受着,不牵累旁的什么人。 令翊,就像田向书信中说的,知道他一切都好,就“吾心甚安”了。 俞嬴送葬回来,把自己洗涮了一遍,不管那些案牍文书,去园子里吹风赏景。秋风吹得树叶子飒飒作响,吹得树上的果子摇摇晃晃,吹得人很是舒爽。 令翊拎着一个包裹来园子找她。 俞嬴站起来相迎,笑问:“将军这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令翊把包裹放在她刚才坐的席子上,解开,里面是一件全新的兕皮甲,做得很精致。看大小就知道不是令翊的,俞嬴想起从前令翊用他的甲胄简单粗暴地给自己改的那一件来…… 果然,令翊道:“让人给先生做的皮甲。先生穿上试试,看合适不合适。” 俞嬴笑道:“是将军要去守边,怎么倒给我做这个……” 秋冬胡人容易犯边。不出旬月,令翊便要带着补充给守边之军的辎重去燕北了,跟他同往的是其堂弟,才十六岁的令敏。 令翊道:“情势紧的时候,先生出入都要穿上它,莫嫌麻烦。这件前后心都是双重皮,沉是沉了点,但能帮你挡挡暗箭。” 看着他认真的神色,俞嬴只能点头答应着。 俞嬴请令翊坐,又让侍女去给他端碗蜜浆水。 俞嬴问他:“此次去守边,路过蓟都,停留几日?” “停留五六日吧。有些辎重是从蓟都起运的。” 俞嬴笑道:“也再陪陪令堂。” 令翊从齐国回来,倒是去蓟都探望其母,在那里待了些时日,但对一位母亲来说,还是太过聚少离多了。 令翊点头。 俞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问:“前次回蓟都,令堂没有张罗给将军说亲吗?” 令翊看她。 俞嬴老气横秋地劝他:“长羽,你年岁也不小了,得抓紧啊。” 令翊直直地问她:“先生不知道我为何至今未娶吗?先生不嫁我,让我去娶谁?” 俞嬴收起刚才假装的嬉皮笑脸,正色看着令翊:“长羽,你觉得跟我认得几年,又曾共过患难,便觉得知道我。其实你连我名字是不是真的叫明月儿都不清楚。” 令翊一怔。 “我曾跟你说过,我心黑手辣、不择手段,早就没了真心。我的‘心黑手辣’‘不择手段’,这几年你见过不少了,为何就不信后面半句呢?” 俞嬴又道:“将军这样的容颜性情,我自然喜欢。就像娴雅美貌的女子之于那些朝中权贵,但他们对满堂姬妾可还有真心交付?若将军不在意真心不真心的,只求皮肉欢愉,我尽可相陪——反正我对将军美色一直垂涎得很。将军今晚要留下吗?” 令翊看着俞嬴,脸红一阵白一阵,竟一时让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俞嬴放缓了神色:“长羽,蓟都那样的地方,有多少名门贵女啊,有的贤淑,有的飒爽,有的活泼……你从边地回蓟都的时候多,不妨多看一看,其中一定会有一个你心悦之人。你真心以待,又有哪个女子会不喜欢我们小令将军呢?” 令翊冷着脸道:“我真心以待先生,先生却问我今晚要不要留下。” 俞嬴自嘲一笑:“像我这样脏心烂肺的女子,将军碰上一个已经嫌多了,不会再碰见第二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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