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明将至,雪雾弥漫,天幕黑得如同冰冻的浓墨。 一路上却可见星星点点的火光,送行的人在赤丘荒瘠的土地上缀成一条蜿蜒的光路。 亦泠抵达北营西门时,旭日未出,四周火把与提灯已经照亮了天边。 赤丘已经多年未出现过如此宏伟的场面。 旌旗猎猎作响,送行的人们挤满了道路两旁,士兵们还未出营,上空已经飘荡出了声震云霄的齐声高呼。 亦泠站在道边,身旁站了不少人,偶尔有三两人互相寒暄,交头接耳。 大多人都如亦泠一般,沉默不语,张望着士兵集结的方向。 在等待中,上空又飘起了雪,让本就凝重的氛围更为沉抑。 亦泠抱着怀中包裹,冷得不停地跺脚,手指都快没了知觉。 天欲亮时,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军终于出营。 站在两侧送行的百姓立刻涌了上去,等着与自己的亲人告别。 最先出来的是先锋兵与斥候,亦昀便在此列。 虽然士兵们都穿着一样的铠衣铁甲,亦泠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亦昀,抱着包裹走了过去。 “姐,你怎么来了?” 时间紧迫,亦泠没工夫回答这种废话,把包裹往他怀里一塞,没等他打开看看,嘴里就一句接一句地冒出了嘱咐。 在来的路上,亦泠还在懊恼自己平日里为何不多看点书,根本不知该和亦昀说些什么。 真到了这时候,她才发现心里话不需要预演,四周皆是殷切叮嘱的话语,她也不知不觉说了许多。 姐弟俩平日里很少正经说话,亦昀也吊儿郎当习惯了,不想露出戚戚忧惧的模样,于是挠着脖子,扭开了头。 “知道了,我都二十了,又不是小孩子,我现在可是北营鼎鼎有名的九指勇士!” “别胡说,你还有两个多月才二十呢。”亦泠垂头看着他的手,眉心轻蹙,“上了战场不当懦夫,但也切勿把莽撞当勇敢,记住了?” “那是自然!” 说完他就不给亦泠再开口的机会,推了她一把,“好了,你去看看你那……那谁吧。” 亦泠被他推得转过了身,这才发现谢衡之不知何时已经出了营,正在不远处无声凝望着她。 四周纷杂的声音突然飘得很远,亦泠几乎感觉不到彻骨的寒风,逆着人群,迎着落雪,一步步朝他走去。 在她停驻的一旁,秦四娘也正在为自己夫君理着衣甲。她的夫君在低声说着什么,害得秦四娘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只是瞥了这么一眼,亦泠就像受了感染一般,也想伸手,替谢衡之理一理衣襟。 可是他坐在高头大马上,亦泠够不着,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好在这时谢衡之翻身下了马。 站在亦泠面前时,他的大氅也抖落了一身风雪。 “这是什么?”他看向亦泠手里的东西,“给我的?” 亦泠顺势把装着她做的衣裳的包裹递了过去。 谢衡之掂了下就知道是什么,再看着亦泠眼下的青黑,问道:“昨晚一夜没睡?” “怎么可能。” 亦泠说,“区区一件衣裳罢了,费不了什么功夫,我昨晚早早就睡了。” 说完,看着谢衡之凝望的目光,亦泠后悔得心里直冒酸水。 她和他分明已经有了绸缪缱绻的肌肤之亲,连身体最隐秘的地方都曾唇舌相触。 怎么到了要分离的时候,她还是言不由衷。 于是她揉了揉眼睛,倒打一耙。 “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是有一句话想说。” 就一句? 亦泠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你可是状元,你怎么就——” 忽然,谢衡之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进了怀里。 四周人多,皆在依依惜别,无人诧异他们的亲昵。 大氅裹着亦泠的肩,他低头,将她的手摁在了自己胸前。 “等我回来,我们就拜堂成亲。” 天边已经透出了一丝隐秘的日光。 大军迎着光亮而去,渐行渐远。 直到谢衡之的声音彻底在风雪里模糊,亦泠才反应过来,他那句话什么意思。 日月逾迈,物换星移。 他们已经做了真正的夫妻,却从未真的为对方着喜服,拜天地,对饮合卺酒。 - 孟冬初,大梁赤丘北营大军出师以伐北犹。 彼时正值隆冬,回赫山内处处凝冰,举步维艰。北营大军一路挖雪凿冰,开辟道路,历时三十七日,大军终于翻越回赫山脉。 北犹得知赤丘主力大军压境,反应不及,赤丘大军接连挺进百余里。 在此之后,赤丘大军的攻势却停滞不前。 只因北犹人向来狡猾,又善于迁徙。 此时已是残冬腊月,北犹境内荒寒萧瑟,草枯水干,北犹人逐水草而居,神出鬼没,时常找不到其踪迹。 待找到其驻扎地打过去时,他们的斥候实在厉害,能凭地动而预测大军方向。 往往大军抵达时,北犹人已经不见踪影。 倘若回拔,又时不时遇其埋伏。 如此进进退退大半月,林将军当即下令,大军就地驻兵,再商战策。 既要就地驻兵,赤丘大军的粮草供应绝不能断。 此时的赤丘,凡成年男丁皆被留守的北营后勤招募,夜以继日地翻越回赫山,运送粮草。 即便如此,大军驻扎在苦寒的北犹境内,气温骤降始料不及,衣食困乏依然是常态。 于是赤丘妇女纷纷举起了针线,缝制行军所需的皮革衣物。 一人只有一双手,倾整个赤丘妇孺之力,赶制的衣物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但即便只是多上一双皮靴,也可让一个士兵免于双腿冻裂伤残之苦。 亦泠索性搬到了岐黄堂,和秦四娘等人同吃同住,不眠不休地赶制衣物。 皮料不够,就拆了自家的衣服。 针头断了钝了,就一根根地磨。 缝制皮革需粗针粗线,要经得住行军的艰苦,拉线需极其紧密。 不过十余天,亦泠双手已经伤痕累累。 然而北伐的大军,还归期遥遥。 - 腊月二十五,离新春只剩几日。 大军驻兵营地森寒凄然,唯闻思家的寂寥笛声。 谢衡之坐在篝火旁,将洗净的衣衫挂在火旁烘烤。 藉着火光,他似乎看见了衣服上的绣纹。 这身衣服已经洗过多次,也摸到过衣襟处的凸起。 他只以为是亦泠时间紧急,没能精细地隐藏线头,如今细看,上面竟然真的有字。 白衣白线,似乎不想明晃晃地展露于他眼前。 但此刻只需要透一透光,就能清晰地看见不算精美的绣字——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凄冷的驻兵营地里,谢衡之捧着半干的衣衫,心底倏然塌陷一片。 这些日子的刀光剑影似都被这一行粗朴的绣字洗净,唯剩相思。 彼时,亦昀正在营帐内,从很臭的衣服中挑选不那么臭的衣服来穿。 听见谢衡之进来,他蓦然回头,随即把衣服胡乱揉成一团塞到枕头下。 “大……姐夫,您怎么来了?” 谢衡之端了一碗肉汤,放在他身旁。 “许久没吃到新鲜肉汤了吧?” 亦昀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劳姐夫关爱了。” “不必。” 谢衡之垂眼看着他,“爱屋及乌罢了。” 亦昀:“……” 谢衡之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明日是你的生辰,二十了?” “是啊。” 亦昀干笑,“终于二十了。” 谢衡之“嗯”了声,“回去后就可以娶妻了,可有心仪的女子?” 心仪的女子倒是没有,但亦昀脑海里浮现了很多想像。 半晌,他说:“都行吧,只要别像我姐那样就好。” 谢衡之撩眼。 “你姐怎么你了?” 说到这个亦昀就来劲了。 “我小时候比她矮一个头的时候她说骂我就骂我,现在比她高一个头了,她还是说骂我就骂我,这样的女人不可怕吗?”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看向谢衡之:“她平日里喜欢骂你吗?” “她怎么会骂我。” 谢衡之拎出里衫衣襟,指了指,“她很想我。” 亦昀无话可说,埋头喝肉汤。 肉汤虽鲜美,喝进嘴里却不是滋味。 听说几日前又找到北犹大军踪迹了,但林将军没有任何要发兵的意思。 这会儿谢衡之还给他送肉汤来喝,难不成打算就这么僵持着,不打了? 亦昀心情沉重地喝了几口,抬起头,发现谢衡之还没走。 亦昀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爱屋及乌也不至于及到要亲眼看着他喝汤吧? “好喝吗?” 谢衡之问。 亦昀:“……好喝啊。” 谢衡之:“那赶紧喝,喝完姐夫带你干一票大的。” 是夜。 一队精锐士兵口衔枚,马蹄裹布,悄然出动。 - 第二日天不亮,赤丘大军秘密开拔,朝着北犹营地悄然进发。 北犹斥候当然勘查到了动静,但昨夜里北犹主帅暴毙营帐内,此时的北犹军心大乱,无人指挥,亦顾不上迁躲。 既来不及躲,只能迎战。 一时间,烽火连天,喊杀之声震撼云霄。 北犹大军似无头苍蝇,前锋很快被击溃。 然而此刻剩下的北犹精锐骑兵,才是真正的铜山铁壁。 他们甚至无需将领,人人都可以一挡百。 且因昨夜里赤丘精兵的偷袭,刺杀其主帅,这些北犹精锐骑兵忿火中烧,如罗刹降世,方圆三里都弥漫着自他们身上发出的杀气。 眼下不可硬来,是以站在战车上俯瞰战场全貌的谢衡之和军师频频挥动旗号,指挥弓弩手先破其阵型,而后轻骑兵绕行突击,乱其视线。 终于,赤丘士兵将其逼拢围困于狭小场地时,也就到了骑兵最后对冲的时刻。 即便对方主帅已死。 但面对眼前的高头大马和茹毛饮血的北犹精锐骑兵,赤丘军队需拚死一战,才有些许胜算—— 忽然,军师营的谢衡之见骑兵前的前锋兵有异动。 他顷刻间明白了他们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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