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话的时候,一双清目始终电也似地望向伍识道。 四周暴雨如瀑,却冲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杀意。 伍识道看着对方的眼睛,感觉此刻的心情比往日任何一次欺上瞒下时都更为沉重。 他毫不怀疑,对方已经做好了拔剑的准备。 良久,伍识道终于叹了口气:“事已至此,若是伍某不肯随波逐流,姑娘是不是就要仗义出手,帮着伍某随波逐流?河里‘罹难’之人,怕不是也得多上伍某一份?” 朝轻岫略整衣袖,姿态温文地坐到另一张空桌前,闻言弯了弯唇角:“伍大人说笑。” 她的笑意一直未达眼底。 伍识道并非第一次为人所迫,既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他便不再犹豫,干脆站起身,带着下属一块走出木棚,拔出佩刀,一刀刺穿了一位还在喘气的北臷使臣的胸膛。 ——说了尽数罹难,就不能少掉一个。 想要全身而退,就得让自己的刀也沾一沾血。 送阿拔高泰等到到此的,除了伍识道外,还有两位书院学生,戴兰台与徐非曲。 两人头发上都沾了雨水,此刻面色惨白,徐非曲闭了闭眼,似乎已经不想去看面前的武人拼杀,却又无法移开目光。 颜开先本在为李归弦掠阵,此刻看着大局已定,就走回木棚,她看了眼徐、戴两位学生,低声请朝轻岫示意:“帮主……” 朝轻岫摇头,打断了对方的话:“我知徐君为人,虽然萍水相逢,却是必不相负。” 徐非曲也望向朝云岫,过了一会,她忽然问:“藏在那人喉咙里的,就是书院失窃之物?” 朝轻岫一笑,温声道:“是,我本来也没有万全的把握,幸好未曾猜错。” 戴兰台忍不住道:“你……你也是六扇门的人?不然怎么知道东西在那的?” 听到这位学生的问题,真·六扇门高管伍识道不由默然。 看着眼下情况,他一时不晓得是该希望对方真是六扇门的隐藏高人,还是盼着对方千万别把进入六扇门当做未来可能的就业道路,否则以自己的心理素质,实难应付这姑娘带来的各种意外。 虽然以前没有交情,不过对方既然大着胆子提问,朝轻岫还是给予了回复:“之前在望月台上曾经说过,东西并非书院里的人拿走的,我跟颜姊姊的概率也很小,那么只剩下两种可能,动手之人要么是北臷人,要么是外人。事后我去库房查过,从‘不审’香可以判断出,就是北臷人做的手脚。 “诸位应该还记得,在东西失窃后,被喊到望月台上的阿拔长合忽然改做了男子装扮——倘若是我拿到了地图,只有两个做法,要么立刻将其送走;倘若是无法送走的话,就得好生保管。 “在下本来也拿不准,不过在知道永宁知府过来带走应山长,北臷使团又急匆匆离开书院后,心中就有了点数。毕竟北臷人在大夏,一向有恃无恐,倘若不是担心被拆穿机密,找回地图,犯不着仓促动身。如此一来,十之八/九,东西还在北臷人身上。” 解决完剩下的喽啰后,李归弦抖落剑上的雨水和血珠,快步走回木棚内,他听见朝轻岫在给两位学生解释,也毫不见外地坐了过来。 他方才一心二用,没有错过开头,此刻更对后面的思路十分好奇。 颜开先重新点燃木棚内的炉子,准备替帮主泡茶。 她不清楚帮主要讲述多久,需要提前备好热水,让帮主润喉。 朝轻岫:“既然东西没被送走,那么就可以细细想一想,北臷人是如何隐藏的失物。诸位应该记得,昨日所有使团成员都被喊到望月台上,换做我是应山长,必定会趁此机会细查北臷使团住处。北臷人初来乍到,对书院的了解不会比应山长更深,多半不会放心将失物藏在暗处,那么只好随身携带。不过这么一来,也得防着重明书院突然搜身,所以头发、武器、衣服、鞋履都不保险,吞入腹中倒是可以,不过阿拔长合艺高人胆大,干脆将失物伪装成了喉结——这就是她一定要扮作男子的缘故。 “到了望月台之后,阿拔长合一直没有说话,最后即使有意表达自己的想法,也是转了道弯,请兄长代劳,如此一来,旁人就不会因为声音变化而察觉她喉咙有问题,可她之前改装时却是与书院学生交谈过的,足以证明她在正常情况下,有能力控制自己声音的变化。” 说到此处,朝轻岫的笑意显得微微森然:“若当真没有任何原因,何至于忽然改变了性格。”接着道,“我方才过来,远远瞧见此人乔装未去,察觉有敌人靠近后,更是骑马就走,纵然原先只有六七分疑心,此刻也变作了七八分。”
第44章 旁听者闻言, 只觉得六七分疑心跟七八分疑心的差别并不是很大,都能算在“基本可以确定”的范畴之内。 伍识道与下属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苦笑——那一天自己也在望月台,来得甚至比朝轻岫更早, 知道的细节也比对方多, 却被阿拔长合彻彻底底瞒了过去, 一点都没考虑过对方是否做过手脚的可能。 两相对比,他感觉面前的姑娘才更像是以查案为生的人。 其实六扇门在朝中位置有些尴尬, 虽然夹在官场与江湖之间, 但许多武林人士遇见问题后, 都不愿意寻求六扇门的帮助,毕竟后者有官府背景,而且伍识道本人还是孙相提拔的, 经常扮演墙头草的角色。不过此时此刻, 伍识道却觉得朝轻岫可能与旁的江湖人不大一样——依照她的能耐,之前一直没跟六扇门沟通, 多半是对六扇门的实力缺乏信任。 伍识道:“姑娘当日在望月台上时便猜到不对之处了么?” 朝轻岫望了他一眼, 似笑非笑道:“算不上猜到——我当时又不晓得失物形状,怎好妄加揣测?” 一席话说完,炉子上的水已经煮沸, 颜开先在木棚里翻找一阵, 从陶罐里找到点茶叶, 看品相应该还能饮用,便给所有人都倒了杯茶。 茶汤气息苦涩,却胜在温暖, 朝轻岫举杯:“天气冷,又下了这么大的雨, 诸位且暖暖身子。” 伍识道喝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客气道:“今天的意外还有需要收尾的地方,既然大家已上了一艘船,那剩下的事情,就交由伍某处置如何?” 朝轻岫微微一笑,声音温和:“一切有劳伍大人。” 伍识道为人甚是识趣,他畏惧孙相威严,愿意为之奔走效力,如今见到朝轻岫年纪轻轻便如此心狠手辣,同样心怀畏惧,只好也向她屈一屈膝。 ——只要肯屈膝,便能活下来,只要活下来,才有机会一展所图。 他早就做惯了类似的活计,带着手下人,将地上北臷人的尸首用石头砸得稀烂,然后用船运到河中间抛下,做出触礁而死的模样,随后又把船砸得稀烂,看着那船的残骸顺水飘远了才罢。 倾盆大雨,很快就洗净了所有痕迹。 跟着伍识道来的那些下属一个个形如鹌鹑,默不作声,上司要自己作甚便作甚。他们不是第一次帮着瞒天过海,却是第一次帮着江湖侠义道善后。 ——不过此刻安然端坐在木棚中的那位姑娘,当真也能算是江湖侠士吗? 伍识道将事情一一办好,他受孙相的命令,跟清流交锋多年,很清楚该如何打扫现场,末了走回木棚,向朝轻岫一抱拳:“姑娘放心,到了这一步,伍某为着自己,也会咬死了都是意外的。” 他一面说,一面也在心中叹气——虽说即使是意外,北臷那边也不会罢休,可人杀都杀了,对伍识道而言,事后降职总比丢了性命强。 伍识道想,其实此事也不能怪他,谁让北臷人特地挑了这么个糟糕的天气出行,就算朝轻岫没有过来拦截,那些船也难保不会遇上风浪…… 所以都怪这场雨。 江南离京城远,孙相不肯放个野心太大的人来管辖刑狱事,所以才选定了狗腿耿耿的伍识道,奈何他既然会被权势所迫,自然也会被生命安全所迫。方才一个照面间,他已经深知朝轻岫不是应律声或者岑照阙一类的正人君子,惹恼了她自己还不知是什么下场,自然果断折腰低首。 朝轻岫微笑:“大人厚意,朝某必然铭记于心,日后大家同在江南,还有彼此扶持之处” 伍识道听她言辞温和,放了些心,向手下人招呼了一声,便翻身上马,准备冒雨回城——做戏要做全套,过后他还需要告诉旁人,是北臷使团不肯听劝,非要从小码头离开。 等到发现北臷人通通不见,他还得过来走个调查的流程,然后咬死对方的死因是因为乘坐的船意外触礁。 伍识道想,反正谁也不会相信自己这样的人会甘冒大险帮着夺回布防图,这样一来,便只能相信此事只是意外。 朝轻岫站起来,牵了一匹马就要交给伍识道。 戴兰台连忙出声道:“姑娘弄错了,那是我从书院骑来的马。” 朝轻岫扫了眼那匹马——这匹马呈枣红色,高头长腿,装备了上好的硬皮鞍,仅仅这些装备就价值不菲,却是与其它马匹不同,显然是旁人的私物。 “原是我瞧错了。”朝轻岫收回目光,随手将缰绳抛给戴兰台。 戴兰台接过缰绳,猜她朝轻岫已有送客之意,也不再多耽搁,伸手招呼了下同学徐非曲,随后站起身,向人一礼:“咱们还要回书院,不妨就此别过。” 朝轻岫:“那就恕不远送。”视线忽然停在徐非曲身上,“你衣服是怎么回事?” 徐非曲略不在意道:“方才打算去割断船只的缆绳,所以被打了一下。” 朝轻岫:“……” ……对于不会武功的人来说,徐非曲的确已经算是努力了。 朝轻岫:“我今日穿了两件袍子,若不嫌弃,就换一件给你罢?” 听到她的话,李归弦旋即抱着剑走到木棚边,面朝河流,岿然不动,戴兰台也跟着转过脸去。 徐非曲正微觉讶异,却看见朝轻岫当真解下了一件被掩在里面,颜色月白的外袍给她。 她伸手一触碰,立刻这件袍子质地颇硬,竟是一件软甲。 昏暗的天色映在眼前自拙帮帮主的眼里,像是在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阴云,朝轻岫微微翘起唇角,温声叮嘱:“今日风雨如晦,你一路当心。” * 天上乌云翻涌,虽是白昼,却昏暗如同傍晚,瓢泼大雨倾泻而下,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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