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轻岫静静看着木棚外的雨线,听着徐、戴两人的马声渐渐远去。 李归弦看着自己怀中长剑,忽然道:“你方才还有话未曾说完。” 朝轻岫承认:“是未说完。”向着李归弦一笑,“李兄有兴趣听一听吗?” 李归弦点头。 他一直驻守在书院中,这些天所发生的大部分事情,他都曾经历过,却依旧未能察觉到朝轻岫究竟意识到了什么。 朝轻岫:“北臷使团早该归国,却留了那么一批人在大夏,必然有所图谋——如今你我皆以知晓,他们为的正是房州的兵力布防图,于是在十日前,这些人突然跑来寿州的重明书院当中,然而我听应山长说,布防图早在上个月月初,就已经交由她看管。” 李归弦平静:“有人泄露了机密。” 朝轻岫向前一伸手,李归弦将自阿拔长合咽喉处取到的布防图递了过去。 这张图其实不小,只因是用异蚕丝绘制的,卷起来也不过龙眼大,此刻上面原本的蜡壳已经不在,而是用丝线仔细缠起。 “李兄是问悲门中高手,布防图被伪装成木雕左目,并交到应山长手中这件事情,一共能有多少人知道?” 李归弦:“问悲门内,只有岑大哥知道,我知道,书院中,应山长跟师姑娘都知道,朝廷那边,杨尚贤跟韦通判应该晓得有布防图过来,却不晓得布防图被藏在了木雕中。” 朝轻岫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而过,点头:“这就是了——所以以上几位,都不是泄露机密之人。”接着道,“李兄细想,倘若你们就是与北臷使团勾结之人,阿拔长合等人也不会拖到十天前才突然跑来寿州。使团能停留的日子有限,逗留得越久,越惹人疑虑,所以他们不会刻意拖延。再算一算消息传递的时间,他们应该是在二十天之前,才得到的情报。” 李归弦思考了一下,说:“他们本来并不确定布防图已经到了寿州,直到二十天前,才临时得到了消息。” 朝轻岫颔首:“不错。”顿了下,有些歉然道,“李兄不晓得,我为人总易胡思乱想,所以难免有些疑心那位戴兰台戴兄。” “……” 此言一出,连一直跟在朝轻岫身边的颜开先都有些愕然。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戴兰台都是个寻常学生,除了成绩还行,一直都没什么存在感,唯独今日跟徐非曲一道尾随着北臷中人来了白龙渡口显得有些胆识出众,但全程也没做什么多余的事。 朝轻岫:“昨日我曾去库房内看过一眼,那只存放了布防图的木雕被砍得七零八落,周围的架子也满是刀劈剑砍的痕迹,如此可知,泄露消息给北臷使团的人,并不知道布防图伪装成了猴子的左目。”不等旁人发问,便详细解释道,“事发时正是深夜,库房守卫被一击截断心脉,身上没有旁的伤痕,所以周围的痕迹不像是经过一番战斗留下的,就算是战斗,也没必要砍木雕跟架子,更何况当时已经很晚,周围万一有人被兵刃声引来,一切就糟糕了,北臷使团却依旧留下了劈砍的痕迹,是因为他们必须那么做。 “——因为他们压根不知道地图藏在木雕的哪个部分,所以必须要劈开看看。北臷人故意在库房中乱砍,就是为了显得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木雕不那么怪异,这样一来,就可以排除应山长、师姑娘、李兄还有岑门主。” 毕竟这四位都是非常清楚木雕内情的人,直接拿了眼睛走人就行。 朝轻岫:“至于杨知府跟韦通判,除非与戴兄是同谋,否则也不行,他们并不知道布防图在木雕中。至于戴兄是如何知道的,还得从琼台宴上说。 “近三个月来,每个月初七都会举办琼台宴,在上上个月跟这个月,应山长都曾带着学生去参观自己新建成的库房,四月份则不会,那是因为藏有布防图的木雕当时已经在库房里了,应山长不能冒险。也就是那次琼台宴期间,应山长察觉有人放火,当即去检查布防图的情况,发现一切安好,却因为这下耽搁,没能追上放火之人。 “三次琼台宴中,戴兰台之参加过四月份的与五月份的,也就是说,直到五月,他才真正看到了库房中的情况。 “应山长甚爱石碑,库房内大大小小堆放的全是这些,所以在火灾发生之时,她为什么要第一时间掠入库房?若说是为了抢救什么事物,可石碑又不怕火。” 大雨中,木棚下,朝轻岫将所思所想娓娓道来,她的声音不疾不徐,落在周围两人耳中,却不吝于电闪雷鸣,令人心神大为震动。 朝轻岫:“所以戴兄大约是猜想,四月份的库房内,藏了某样怕火的事物,那样东西至关重要,所以应山长宁愿放跑放火者,也得第一时间过去救援,不过到了五月份,东西已经从私库内挪走,倘若还在书院中的话,就只能在大库房内了。房州兵力图何等要紧,就算只有二三分可能,也值得阿拔长合一试。”
第45章 摇摇头, 朝轻岫继续道:“应山长的私库落成不过三个月,所以不必细查之前琼台宴的情况,只看三、四、五月份的五甲名单就是,三月份五甲排名第一的是高怀书, 他三次都考入五甲, 真要想猜, 四月就该猜到库房内发生了变化,北臷使团却是直到五月份才突然过来的, 所以不是他。师思玄知道图纸在木猴左目中, 她了解的内情太多, 可以直接排除。路远山跟高怀书一样,杜知鸣参加过第一次跟第二次的琼台宴,若是此人的话, 也能在四月猜到不对……只有参加且仅参加过四、五两个月琼台宴的人才满足条件, 我将名单筛过一遍,发现只有戴兰台一人符合要求。 “石碑不怕火, 结合四月琼台宴的情况, 戴兰台就能猜到,存放在此的是一样怕火之物,若是他推断准确, 那么只要细查书院大库房内四五月份时存进来的、可以燃烧的东西, 就能知道布防图所在, 所以当夜偷取布防图之人只知道木雕有问题,却不清楚地图在木雕的左目之内。” “当然到了此处,在下也不过疑心而已, 只是戴兰台今日又出现在了此地,而且鞍马早备——对于暗探而言, 若是忧虑自己身份暴露,想要洗手上岸,自然是跟着主使者一道离开的好。可惜被我们横插一杠,没能成功,不过假若此人当真有问题,那即使预备随使团脱身,也不至于什么都不准备,倘若他在身上或者是马鞍里藏了大量钱钞,那身份基本可定。” 说到这里,朝轻岫向面前人一拱手:“所以我还有事想要劳烦——李兄事后可愿意找机会替我验一验此人身份?” 李归弦不答反问:“今日来此的还有那个徐非曲,姑娘并不怀疑她么?” 朝轻岫笑道:“要是她也是暗探,何苦留下书信,又何苦过去割缆绳,难道是演戏给那位伍大人瞧吗?”顿了顿,又道,“不过即使没有这些,我也信她不是。” 这次提问的事颜开先:“为何?” 朝轻岫微微一笑:“这个么,就像初次相见,应山长便委我重任,李兄不知内情,就肯随我奔驰……其间缘故,大抵就是如此。” 萍水相逢,自有白首相交,倾盖如故。 李归弦:“方才为何不趁着那人还在,直接查他身周?” 朝轻岫:“我也想过,不过还是等徐君回了书院再说罢,她并非江湖上的亡命徒,此事牵扯太大,后面未必没有报复。” 她自己倒是不怕针对不怕危险,不过大部分人,应该都更喜欢平静的生活。 李归弦闻言却摇头:“已经来不及了。” 朝轻岫看向李归弦,忽然心中一动,意识到了什么,抬头向着来路望去。 暴雨中,马蹄声隐隐传来。 朝轻岫望了许久,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轮廓。徐非曲骑在马背上,正向此地而来,她平常都是轻衫大袖的打扮,然而此时此刻,谁也不会以寻常文士学生看待她——徐非曲的马背上,挂着一个犹在滴血的首级。 那是戴兰台的首级。 天地间风雨飘摇,徐非曲昂然居于马背上,胸口不住起伏,片刻后哑声道:“我听闻江湖帮派入伙,都该纳个投名状。”扫一眼地上首级,“那便是在下的投名状。” 方才朝轻岫之所以将软甲交给徐非曲,自然是暗示对方路上当心。 能考入学院五甲的人,没有一个是笨蛋,徐非曲更是一点就透,不过她考虑的却不是警惕防范以便顺利返回书院,而是趁机弄清楚真相。方才告辞之后,两人刚走了一段路,徐非曲就趁戴兰台不备突然发问,她言辞如刀,后者未及掩饰,被同学瞧出不对,下意识就想灭口却没能成功,反而被增加了足量防御的徐非曲反杀。 以上过程并非来自于徐非曲口述,而是由李归弦转告。 徐非曲:“你怎知道……” 李归弦道:“我听到了。” 徐非曲:“……” 只能说书院学生大多不是习武之人,对高手五感的灵敏程度缺乏足够的认知。 徐非曲方才“投名状”的话并非随口一言,数语之后,就翻身下马,对着朝轻岫拜了一拜,口称:“帮主。” 朝轻岫连忙回礼,随后亲手扶徐非曲起来,她本来想问对方的学业该如何办,然而话到口边,又觉得不必多问。 徐非曲不是那种热血上头,就不管不顾的性格,对许多事情反而有些冷淡,既然此刻已经下定了决心,那只有承她厚意。 大雨一时半会还不会停歇,不过众人该聊的已经聊过,彼此间再没疑问,也就干脆冒雨上路。 书院在山上,冒着雨走山路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于是众人在城郊选了个同样有着“不二斋”标志的客栈,住进去暂时休息。 颜开先问店掌柜买了几身干净的布衣,又将脏衣交给店内的仆人帮忙浆洗,等所有人梳洗完毕后,才重新聚在一块。 朝轻岫双手捧着热乎乎的茶杯,感觉自己以后可以往安乐椅的方向转型。 虽然地图已经被找回,不过北臷人不幸遭遇意外,书院中某位学生也因为雨天骑马不幸摔破脑袋身亡,众人的麻烦还远远没有结束。如今应律声已经被永宁知府带走,朝轻岫回程时已在思考,该如何将人捞出来。 朝轻岫:“布防图丢失自然是重罪,不过案件还在侦办期,咱们稍后就说应山长此前不过放出风声刻意误导旁人,其实原图还在书院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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