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第二次也就罢了,第三次第四次已经给足了面子,若还不来,岂不是完全不把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六年过去,顾由洵早就忘了自己是怎么成为那把龙椅上最终的赢家,对林却也不再像刚登基那会儿那么乖顺听话。 畏惧还是有的,但在畏惧之下,多少生出了一些别的念头。 这让他在假借更衣离席时,遣退了身边一众的宫女太监,把偏殿内目之所及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段公公来时,他已经出完了气,段公公赶紧端着酒杯和酒进去,熟练地哄着他,给他倒酒。 顾由洵喘着粗气连喝了几杯,冷冷地问他刚刚去哪了。 作为皇帝身边最得用的太监,走开一下也不算什么大事,段公公知道顾由洵并不是真的要发作他,不过是心里不舒坦,随便找个人迁怒罢了。 他从善如流地做出一副恐慌的模样,求顾由洵息怒,弯着腰请罪道:“奴婢②瞧陛下爱吃湖北上贡的玉皇李,就下去叫人再多拿一些到席上,回来的时候不小心冲撞了李大人,这才回来晚了。” 段公公不着痕迹地把皇帝问的“去哪了”,答成了“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 先帝时期宦官当道,东西二厂那是何等威风,可自从燕王掌权,杀了一大批宦官,控制宦官数量,又废了宦官手中的权利,新设“内府”对宦官进行管理,只许他们做杂务,不得干涉朝堂。 这可把经历过官宦横行的官员们高兴坏了,其中许多恨透了宦官的,很难不借此对宫里的公公们大摆脸色。 早几年这样的风气更严重,最近两年好多了,特别是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他们虽然无权把手伸到前朝,可要在皇帝耳边多念叨几句,还是能让那些刻意为难他们的官员倒霉。 段公公就没少用这种法子给得罪自己的官员使绊子,看那些人不好过,他心中快意,看朝臣因此对他讨好巴结,更是养高了他的心气,像李闻道这样被他撞到后什么都没说,仅仅是面露嫌弃,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的,也会被他记恨上。 他掩下眼底的阴冷,朝着皇帝自省道:“都怪奴婢不小心,待会还得去给李大人赔罪才是。” “哪个李大人?”顾由洵根本记不住朝臣的名字。 段公公:“兵部侍郎李闻道啊,听闻燕王府前阵派人去西苑要了筐土豆,就是送去李大人府上的。” 林却当时让吴管事派人送的土豆,忘了多吩咐几句,可哪怕是李家也以为送土豆的是长公主府,唯有段公公为了讨好贪图享受的皇帝,没少亲自跟西苑那边打交道,意外知晓了此事。 顾由洵横眉竖目:“燕王专门叫人给他一个小小侍郎送西苑的土豆?为何?” 段公公仗着皇帝在宫里是瞎子聋子,胡诌道:“这、这奴婢也不晓得,只依稀听闻,康宁县主与李家的姑娘交好,李闻道有个女儿,今年十七,还未婚配……” 段公公笑道:“既然燕王喜欢,不如陛下下旨,给燕王与李家姑娘赐婚?” 顾由洵就跟被针扎了似的:“不行,绝对不行!” 顾由洵早就提议过给燕王赐婚,找个听话能掌控的女人,把她跟燕王绑起来,兴许还有机会下毒把燕王毒死,但太傅说了,不能让燕王成婚,生下有血脉相连的亲子…… 想到因谋划刺杀案而死的戚太傅,顾由洵对林却的憎恶与惧怕又多了几分。 端午节后的几天,林却拉着他去审官员,要他下旨给那些参与刺杀的官员定罪,甚至就连戚太傅被抄家问斩,都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顾由洵面目狰狞,甚至拿起酒壶砸到了段公公身上,却连呵问都只敢压着声,不让人听见:“你个狗东西,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也是同燕王一伙的!” 段公公赶紧跪下,连连磕头求饶,一边让皇帝别气坏身子,一边说锦衣卫眼线众多,千万莫要让燕王知晓陛下这番作态。 顾由洵终归是怕燕王更多,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时憋屈极了,五脏六腑都如同被人拧住了一般。 段公公还在那说:“陛下息怒,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说清楚,那李家姑娘去岁生病烧坏了脑袋,是个傻子。” “什么?是个……是个傻子?”顾由洵恍恍惚惚地想了许久,突然问:“你说……傻子生的,会不会也是个傻子?” 段公公不知道,他只知道,没人愿意娶个傻子,让燕王受这般羞辱,那李家姑娘多半会死在出阁前,李闻道也定会被燕王所厌恶。 他既能揣摩心思摆布皇帝,又为何不能去摆布燕王。
第十一章 林却出现时,酒酣耳热的大臣们一下就醒了,随即纷纷起身,向林却行礼。 先前还在偏殿发火的顾由洵也摆出一副等他等了许久的期盼模样,让林却快快入座,尝尝各地献上来的李子。 “今年的李子比去年要多许多,朕想着从中评出最好的,封为御李,正好燕王你来了,朕也听听你的意思。” 桌上摆放的李子品种繁多,绿的红的黄的紫的,大的有鸡蛋那么大,小的如弹丸一般小。 林却用大夫的医嘱推脱自己身体不好不能吃,听着像模像样,可说完就喝了口宫人替他满上的金盘露,也不知道是哪的大夫,不许病人吃李子,却让病人喝酒,若非遇到庸医,那就是他故意这么说,找皇帝的不痛快。 一时间,大臣们也不敢再拿桌上的李子来吃,还有已经拿了的,都悄悄放回到桌边。 顾由洵险些挂不住脸,强笑着道:“既然是大夫说的,那当然要听大夫的话,你养好身体,朕和昭明阿姊也能安心。” 顾由洵努力撑起自己身为皇帝和燕王舅舅的架子,说完也跟着喝了几杯酒,心底那点犹豫迟疑在逐渐上头的醉意与众臣更怕林却的表现中消磨殆尽。 席上气氛僵硬得让人难受,唯独林却不受影响,认认真真地品起了那壶金盘露——皇帝叫了四拨人去催他来,他要是砸完场子就走,岂不是辜负皇帝的美意? 况且过去几个月昭明长公主和顾池都管他管得太严,一滴酒没叫他碰上,好不容易有机会喝上几杯,坐下听几句废话也不亏。 林却的心情因美酒逐渐有所好转,对顾由洵的问话也都给出了姑且还算和善的回应,直到…… “说来你也年纪不小了,听闻你与兵部侍郎李闻道的女儿关系匪浅,不如由朕做主将其赐婚于你,你看如何?” 皇帝的语速在说到后面的时候突然快了起来,像是害怕说慢了会被打断一般,待最后一个字落下,满座寂静,僵硬的气氛彻底凝滞,李闻道更是在明白过来皇帝说了什么后,错手打翻了酒杯。 酒杯落地碎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明显,李闻道慌忙起身,也不顾满地的碎瓷片,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臣、臣御前失仪,还望陛下恕罪。” 他的手正正好压在了一块锋利的碎片上,鲜血洇了满掌。 哪怕是不知道李暮的人,也被皇帝这突如其来的赐婚给惊着了,他们着实不明白,陛下为何一拍脑门就要给燕王赐婚,能不能赐成不知道,这李闻道要倒霉是肯定的。 而听说过李暮、知道她去岁就因病痴傻了的人,个个都恨不得自己今天没进过宫。 皇帝给燕王和一个傻子赐婚,这不是羞辱是什么? 席上用来降温冻果子的冰鉴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作用,许多人都冒了冷汗,其中也有不少林却的人,生怕林却不知道李暮的情况,答应这门婚事。 另一边,顾由洵也在说完后起了后悔之心,不是后悔自己的冲动,而是后悔自己征询了林却的意见。 何必问呢,当年先帝为他选王妃,直接下道圣旨就定了,如今他给自己的外甥选燕王妃,也该如此才对。 顾由洵压根没管跪在地上的李闻道,端起段公公给他倒的酒又喝了一杯,借着越发浓烈的醉意壮胆,正要改口直接下旨,就听见林却问他:“陛下当真要为臣赐婚?” 皇帝竟被吓得打了个酒嗝,一旁段公公赶紧端来一碗热甜汤,皇帝喝下几口止了嗝,忙道:“朕、朕君无戏言,既然说了要赐婚,自、自然没有收回的道理!” 林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笑着应下了:“既然如此,臣谢陛下恩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朕这就拟旨!来人!拿笔墨来!”皇帝竟是一刻都等不得,在满座诡异气氛中,写下了赐婚的圣旨。 这门怪异的婚事就这么在几天内传遍了京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都因燕王要娶一个傻子而啧啧称奇。 看热闹的多了,也就没人再想起皇帝要给燕王赐婚时,曾提到燕王与李家姑娘关系匪浅的浑话,总归是定上亲了,即便此前关系不清白那也是未来的燕王妃,谁敢在这上面嚼舌根。 而在宫里,皇帝下旨的时候有多愉快,第二天起来看到段公公的脑袋被人用托盘呈上来时就有多惊惧。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的为自己酒后冲动给林却和李暮赐婚的行为感到后悔,生怕林却今天悄无声息地斩了段公公的脑袋,明天就来斩他的。 可他身边已经没人了,戚太傅死了,段公公也死了,大臣们畏惧燕王,太监们也都怕成为下一个段公公,如今他身边,竟是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 顾由洵呆呆地坐了片刻,忽又急忙起身叫人伺候笔墨。 他想既然林却不喜欢这门婚事,那就不要这门婚事了,寻个由头赐死那李家姑娘,或者仁慈些,说是他这个当皇帝的失察,不知道那李家姑娘德行有损痴傻丑恶配不上燕王,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顾由洵很快就写好了废除赐婚的诏令,却被六科封还。 送回诏令的太监还带来林却的一句话:“燕王殿下的意思是,那李家五姑娘不日就要成为燕王妃,有些话,还请陛下好好想过再说。” 另一边燕王府,昭明长公主登门,冷冷地问自己的好大儿:“发生了什么?我怎的突然就要当婆婆了?” 近来天气越发炎热,林却的身体是太冷不行太热也不行,他坐在离冰鉴不近不远的位置,给自己倒了杯热的紫苏饮,又给昭明长公主倒了杯从冰鉴里拿出来的冷荔枝膏水:“如今才让你当上婆婆,说来还是儿子的不是。” 昭明:“滚蛋!” 林却无奈:“你儿子我难得对一个姑娘起了怜悯之心,好歹也夸一夸,哪有一味骂的。” 昭明果然没再骂他,只直直地看着他。 林却并没有刻意隐瞒的打算,见昭明长公主非要知晓,便如她所愿地说了:“我早想处置了那姓段的,陛下又欠敲打,索性一并。况且晏安也许久没回来了,我大婚,他总该回来吧。还有阿池,我未成家,他这个做弟弟的也只能陪我拖着,我若早些没了还好,要再拖个三四年的,等我死了他又要替我守孝,便是有了喜欢的人,人也未必等得起他,不如我早些成婚,还能救一个姑娘,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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