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过往的旧事,周行训差点笑出了声,又连忙“咳”了一下,把那点声音压下去。 他努力整肃着表情,又重复了一遍,“后宫的事,阿嫦你决定。朕不插手。” 卢皎月:“……” 更可疑了啊! 不过她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请奏,摇了摇头,“此遭不全是后宫事。” 周行训挑了一下眉,“嗯?” 他这么问着,人已经凑近过来,脸上带着点“让我看看”的好奇。 隔了太久的社交距离,一下子凑得这么近,卢皎月有点不太适应地想往前倾身。但是顿了一下又觉得不必,睡都睡过了那么多次了,实在没什么好避着的。 但周行训却没贴上来,而是隔了一点距离凑着去辨认。 这种悬着未触的微妙感反而更加令人介怀,卢皎月强压下那点别扭,平静着语调解释:“魏美人想入少府。” 魏怜原话当然不是这么说的。大意概括一下对方请奏内容,大概分了三大段,先是把卢皎月一顿狠夸,说“皇后身边的人身份贵重,有许多地方不方便去”,又道是自己“本就是身份微贱,自小生于市井、长于街巷、混迹三教九流之中,没什么可避嫌的”,最后又附上了她从各妃份例推测出的宫中花销计算、以证明自己的能力。 总得来说,是份求职简历兼忏悔书。 不惜深挖黑历史、将自己贬得比宫人还不如,话里面“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周行训后宫里全都是人才,得宠的时候有多嚣张,失宠了伏低做小就有多痛快,少了哪一点,这个恶毒炮灰的味儿就不正。 卢皎月把对方前面那几张“自我忏悔”的内容往后垫了垫,给周行训看的是最后对方计算份例的那部分内容。 却听周行训“唉?”了一声。 卢皎月本来以为他会对“入少府”这件事发表什么看法,却听他开口,“阿嫦你是不是不喜欢她?” 卢皎月愣了一下,奇怪:“没有啊。” 虽然魏怜是剧情里的恶毒炮灰,但她除了把周行训从女主那边抢走了之外,完全没有像原著那样再踩女主一脚的意思。大概是抢得太轻易了,没把女主放在心上。 既然这人没有对付女主的意思,她也不至于因为一个“恶毒炮灰”的身份针对人什么。 说实话,她都有点感动。 在面目全非的剧情里,出现一个按部就班完成使命的人,那得是多大的不容易啊! 周行训却蹙着眉,“但是阿嫦你……”不想我去她宫里。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他想起来了,阿嫦从来没介意过他去哪。明明那天阿嫦去找郑淳的时候,他抓心挠肺地在树上等了一下午,恨不得扒在那人屋子的房顶上,听听他们到底说了什么……真正在意的话,不是阿嫦这个样子。 周行训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消沉下去。 卢皎月:? 她简直大惑不解。 “怎么了?” 怎么突然又蔫了? 周行训摇头:“没什么。” 又一副懒得在意的语气,“后宫和少府都是阿嫦你在管,有什么事你自决就是了,不必问我。” 卢皎月:“……好。” 她垂眸看向手中的纸张。 就算周行训再把少府扔给她管,这也是正经的官僚机构。少府的事,不是后宫事,而是前朝事。 皇后身份本身的政治意味,让卢皎月避免了很多麻烦,但是魏怜不一样,从未听说后妃涉政的,卢皎月简直稍微一想,就知道她会在里面处处碰壁。她真的考虑清楚了?真的能坚持下来吗? 卢皎月想着这些,已经趴回原位自闭的周行训突然侧枕着手臂抬起头来,“阿嫦,你要想好了。” 卢皎月:“嗯?” 对方这语气听起来有种异乎寻常的认真。卢皎月不自觉地看过去,就见周行训定定地盯着她看。 他语气认真:“这不会是第一例,也不会是唯一一个。只要阿嫦你开了这个口子,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周行训确实全没插手后宫事,但是他知道最近请离的是什么人:年华尚在、还无子嗣,不是名门望族、但家中也有薄资。 这样的身份,与其在宫中虚耗,不如出宫另寻出路。 但是有儿子的,特别是“养子”的,并不会这么做。 离了宫,她们不再是皇子的母亲,“养子”也不可能有皇子的待遇,所以她们会等,等到儿子前往封地的那一日。到了那个时候,她们才会自请随子同往。 按照周行训本来的打算,等孩子长一长,长到了能立住的地步,他会尽早把人封出去的。那样一来,这一部分人也会离开。 可是今天的事,阿嫦一旦点头,会给她们看到一条新的出路。 父亲、夫君、儿子…… 这是一个女子的一生的依靠。 可是他后宫里的这些人,本就是踩着“夫君”的血往上爬的啊。 想到这里,周行训忍不住笑起来。 他仍旧侧枕着手臂,但是眼神明亮地看过来,像是看到什么很高兴的事一样。 他放慢了声音,一字一顿道:“阿嫦,你来决定。” 她们的前途在你手上,她们的命运系于你的一念之间。你来决定她们的未来。 我也很好奇。 她们会做出什么选择,又能做到何种地步。
第50章 帝后50 周行训说着“你来决定”, 但是神情中自然而然地带出了种“对面人一定会答应”的笃定。 而卢皎月也确实没办法拒绝。 卢皎月:“……” 她有时候觉得、周行训这个人真的挺恐怖的。 对于宫妃请入少府的事,卢皎月担心、但某种程度上又没那么担心。 这么说吧,作为一本合格的“宫斗争宠文”, 女主的成长路上必定会遇到各种不同风格不同类型的大小boss, 女主不断打怪升级、磨炼自身。而这些大小boss们,又组成了周行训的后宫构成……这么一说, 突然不知道该担心哪一边了。 少府的事可以暂时放在一边,当下更重要的是“中秋”。 不像是连年味儿都很淡了的现代, 这个时候的过节是真的过节,非常隆重。 宫里早早就准备起来了,从灯笼到绸彩、从月团到赐宴,上到祭月仪式、下到宫人穿着,全都得安排。 中秋的那天, 周行训更是一大早就坐不住了, 人还在这儿、心都飞出去了。 看着他那扭来扭去的样儿, 卢皎月终于还是开口,“你要是想出宫,那就出去吧。” 她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宣布给小学生放假的班主任。 周行训却没欢呼着跳起来, 而是眼巴巴地看过来,“阿嫦~” 卢皎月知道他的意思, 但还是摇头:“我就不去了。” 周行训也不气馁, 而是用一种活灵活现的语气描绘起来,“阿嫦,你就不好奇吗?今晚坊市彻夜不关,戏台子搭在外面, 有生旦登台当众表演,坊里有人放祈天灯, 附近河里也飘着河灯,有舞龙舞狮子、还有好多好吃的……阿嫦你要是不喜欢这些热闹的,那去诗文会也可以啊,洞明阁设诗宴,弄月题诗,魁首诗文到明年都裱在阁楼最上面……” 他祭出了终极大杀器:“阿嫦你在长安这么多年,都没好好看看这里的中秋是怎么过的吧?” 和“来都来了”有异曲同工之妙。 卢皎月:“……”无法反驳。 她倒是在中秋出去过,但是都是跟着郑家的表姐妹们一起。贵女们出行,去的地方也是相对安全且没那么热闹的区域,卢皎月知道这会儿的治安水平、没有去以身试法的打算,一直老老实实跟着安排走。 周行训这人最会顺杆爬,卢皎月这稍微动摇,他立刻发现了。 看见对面人眼睛一亮,卢皎月赶紧打住,“晚上宫里有赏月宴,我得过去。” 周行训表现出了对这种场合异常熟练的敷衍态度,“那没什么,德政殿那边也要赐宴群臣呢。开始的时候露一面就行了,难不成还真陪着他们吃完啊?” 卢皎月:“……” 所以你平常都是这么干的是吗? 圆月高悬,清辉洒落,但人间的街道却是被烛火映出了一片橙红的暖调。 摩肩继踵的人群和热闹的节庆气氛好似将秋夜的凉意都驱散了,以至于有人还摇着折扇都不显得过于违和。 这位过于“风度”的年轻郎君,正是被祖父禁了近半年的足,今日才终于趁着佳节的光景被放出来的王郕。 王郕摇着手里(整个夏天都没机会拿出来)的扇子,步子潇洒、风流倜傥地往前走。 在这种人挤人的场合,能走出这么六亲不认的步伐,多亏了前面两个为主子开路的健壮家仆。 被推搡开的路人回头、怒目而视,看见两个体格壮硕的家仆、气先弱了三分,就算有想要理论的、瞧见后面的那个锦衣佩玉的贵气郎君,也都闭了嘴:这样的人,他们招惹不起。 前头的人多半都主动避让了,但即便如此、被让着路的人犹嫌不足。 周遭吵吵嚷嚷的、各种粗言俚语入耳,没走一会儿,王郕脸上出现了隐隐的愠色。 旁边跟着的小厮觑着主家的脸色,忙不迭地开口讨人欢心, “这些贱民挡在路上,简直脏了郎君的眼,不若小的回府多找些人过来,把这条路清出来,也好让郎君好好逛逛。” 王郕本来还深有同感的点头,但是听到小厮说“清路”,脸色一下子青了,扇子在手心一合、往后一敲、正正砸在小厮的鼻梁上。 小厮“唉呦”一声痛嚎出声,却听一声厉斥,“清什么路?清路!再胡吣让人把你嘴撕烂了!” 小厮脸色一下青白下去,颤颤巍巍闭了嘴。 他也不知这马屁怎么拍到马腿上去了,但也知道这位主儿的性子,这会儿别说求饶了,连痛呼都不敢大声了,只捂着火燎似灼痛的鼻梁,嗡声认错:“小的糊涂!小的知错!!” 王郕还待在说什么,但是注意力很快就被前头吸引过去。 是一位年轻娘子,也是位美人。 烛火的亮光映到一张皎如明月的面庞上,像是冷月的清辉沾染了人间的暖色。她正指着一个花灯倾身和摊主问什么,鬓角的碎发被风拂着轻触皎白的面颊,王郕觉得自己恨不得亲自上前替人掖一掖。 他不自觉地吟了句诗,“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1]” 当即也不管前头那两个健仆给他开出了路了,自个儿拨开人群就要往那边走。 小厮见此,忙不迭地拿身体开道帮这位主子把行人挡开,但是脸上却写满了欲言又止。 他倒是也看见了自家郎君看上的那位在人群中也极瞩目的小娘子了,但问题是人家梳的是已婚的妇人发髻。若是只是如此便罢了,但看那穿着打扮、通身气度,明显不是一般人家出来的——王氏的嫡孙确实可以在长安横着走,但是这里头也有不能踢的铁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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