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叛。 恰恰相反,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死守寿平。 因为楚国的利益,就是他们的利益。 “我其实派谍者去探过,寿平重兵把守、出入验查极严,城中百姓也不许肆意交谈,只日夜筑城修墙,有士卒在旁看管。我的人都差点没回来。” 这完全不是叛或是降的样子。 周行训都做好了这是一场硬仗的准备了。 卢皎月本来就对“三郡归附”有所猜测,再听周行训说寿平城内情况,那点猜测倒是被印证了。看着那边冥思苦想,就是想不明白原因的周行训,不由开口,“如果不是寿平将领,而是寿平百姓呢?” 周行训想也不想地,“不可能!就是士兵哗变……”都更现实。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 既然士兵会哗变,那百姓为什么不会? 可是百姓手中并无兵刃,他们也不会战阵、没有将帅指挥,更不会彼此配合:他们赢不了的。 周行训却无端端地想起了前朝,是更早一点、梁立以前的前朝。 江北一带的流民汇聚成势,这种流民战斗力极弱,以王朝末年那衰微的兵力,派点正规军过去、就能轻而易举地镇压。但是也只是镇压而已:朝廷军刚走、流民就重又汇聚,明明屡次战败,人却越来越多,竟至了百万之众。他们在累累尸骨中学会了应对战阵、在斑驳血痕中学会了向前冲锋,昔年的乌合之众再无人敢视为癣疥,他们有了载入史册的赫赫之名“乞活军”。 百姓的、哗变吗? 看着周行训好像陷入什么思索,卢皎月瞥了人两眼,到底缓声,“《离娄》有言,‘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1] 周行训往桌子上一趴,非常痛快地,“好吧。朕回头就去读《孟子》。” 周行训没对那份日夜兼程送来的急报批复什么。 怕卢皎月觉得他怠懒,他还特意解释了一句,“这种加急信里写得内容有限,还不知道复州那边是什么情况。若是贸然下令,与后续安排撞了,反倒不合适。陈邃跟了我那么多年,这点守城能耐还是有的,要是白送的城池还丢了,他那另外八根手指头也别要了。至于其他的……等正式的奏表送来再作安排吧。” 周行训神情中带着点新奇的意味。 要是这是一份战报么,给他点线索,他能一瞬间把前线的情况猜得七七八八。但是眼下这情况,他也是第一次遇到。 ……唔,先看看。 他像是只把爪子摁到水里的猫,又谨慎又警惕。 卢皎月忍不住笑了一下,“好。” 周行训并不是一个固执的人,相反,他有点开明过头了。他会飞快地接受一切对自己有用的东西,然后死死抓在手心里。 …… 有了这么一出,周行训再看送上来的奏表,好像找到了一个全新的角度。 明明是看惯了都觉得厌烦的东西,却突然变得新鲜起来。 只是不过往下看了几份,却突然神情微顿。 他假装自然、实则动作飞快地把那份卷轴重新卷起来。 提落笔的节奏都不对了,卢皎月想要无视都很难,她不得不开口:“怎么了?” 周行训飞快反驳:“没什么!” 但到底还是悻悻地将那份卷轴重新打开,“就是前几天放鸢的那事,谏议大夫陶遗业来参我来了,真是闲的他。” 卢皎月:“……” 周行训还好意思说!! 他前几天突然神秘兮兮地跑过来,说是找到个放风筝的好地方,一路跑马过去玩了半天,回来之后,卢皎月才知道:那是礼部选的、新修祭台的地方。 这时候祭祀的地位重要到什么程度呢?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2] 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两件事,一个是打仗,另一个就是祭祀。 要是换个皇帝、换帮大臣,周行训这做法、第二天就能被谏言彻底淹了。而不是像现在,几天过去了,终于有人想起来上封谏表了。 很明显,朝中诸臣都被周行训的出格折腾得麻木了,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现状。 大概是几天过去了,终于有人回神:不行啊、这得谏!得狠狠地……啊、不是,得意思意思写点东西。 臣子写得敷衍,周行训回得更敷衍。 卢皎月看他下笔飞快的样儿,就知道他绝对不是认错态度,“你写了什么?” 周行训:“我让他先把自己的家事处理好,别管这些有的没的。” 事实上,他放了一句嘲讽:卿今夜寝何(你今晚睡哪呢)? 陶遗业前几天在朝上的谏言,把老丈人也扫射在内了。 据市井流言,这位在朝上无人敢略其锋芒的嘴炮王者当天就没进得了家门,一连几日都是在同僚家借宿。 笔锋一顿,周行训又流畅自然地添了后半句:携妻同游,卿可羡乎? (朕带着皇后去放风筝,你羡慕了吗?嫉妒了吗?酸了吗?) …… 将朱笔御批送下去的刘通碰巧看见了这一句。 刘通:“……” 嘲讽得很好,但是陛下您今天睡哪呢? 人家陶谏议大夫才被发妻赶出去几天,您可是两年多了、都没宿得了长乐宫。还不知道谁更惨一点呢。 是岁,复州大雨,连寿平城在内,新归附楚北三郡皆受涝灾。 朝中渐有流言,道“此乃天谴”“当归还三郡之地,以平天怒”。
第52章 帝后52 面对朝堂上来势汹汹的流言, 周行训的反应是:放屁!! ——他这辈子就没干过把到手的城让出去的事。 他异常果断地下了令,“再有此言者,斩。” 浓厚的血腥味洗礼过后, 整个朝堂都鸦雀无声。 然而当事人自己在以雷霆手段遏制了流言发酵后……好几天没敢进长乐宫。 卢皎月是在几天后, 在长乐宫窗外收获了一只猫猫祟祟、探头探脑观察的皇帝陛下。 卢皎月:“……” 物种错了啊! 她有点无奈又有点无语,“要进来吗?” 周行训飞快地点头, 手往窗框上一按,就想往里翻。 卢皎月眼皮一跳, 重声:“走门!” 周行训把已经翻进来的那条腿又收回去,从窗台上落下去,老老实实走了门。 他寻了自己惯常的位置坐了,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会儿,语气惊奇:“阿嫦, 你没不高兴啊。” 卢皎月:“……” 现在有了。 她其实知道周行训是什么意思, 忍了忍到底把那快跳起来的青筋按下去, 开口道:“流言四起、人心生变,放任不管容易滋生祸乱。” 在这种时候宣扬“天谴”,不是蠢就是坏。 而真正站在朝堂上的、是没有蠢人的。 那就只能是后者了。 别以为古代就没有舆论战, 重金行贿他国之臣,使之在君上面前陈利己之言, 更是打仗时候的基操。周行训自己就干过:当年在赵帝面前力陈“长安之固, 贼不敢来犯”的那位,现在已经是新朝重臣了。 周行训迟疑着点头:“是这样没错。” 道理是这个道理,他确信阿嫦明白的,但阿嫦却是个很明白法理又意外讲人情的人。 可这次她居然没有留情面? 要知道这次不是士卒、不是败军之眷, 而是真真正正的朝廷臣子。 这其实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她会同情殉死的士卒,会怜悯败将的女眷, 甚至会为宫妃求情,但却并不是为被处死的世族大臣有丝毫动容。明明前者微不足道又与她毫不相干,后者才是她出身之所立足之处。 周行训这么想着,也毫不遮掩地说了出来:“阿嫦,你好奇怪。” 卢皎月:??? 周行训到底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奇怪?! 可是对面的人说完之后却眼睛明明灿灿地笑了起来,仿佛这句“奇怪”是什么特别大的夸奖一样,简直让人气都气不起来。 当然是夸奖。 千篇一律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独一无二才是最难得的。阿嫦看起来那么乖,或许是最不守规矩的那一个,他其实很早之前就隐隐约约察觉了:最明显的,她不怕“皇帝”唉!她居然不害怕“皇帝”(稀奇.jpg)。 周行训侧撑着脸,眼睛亮晶晶地看了过来。 卢皎月有点受不了他这眼神,略微别开了一下脸,问:“复州你打算怎么办?” 比起朝堂上这些波谲云诡,当然还是受灾区的情况更令人忧心。 提起这个来,周行训的神情也收敛了起来。 “还能怎么办?”他撇了一下嘴,“赈灾、拨款、送粮……阿嫦你第一日就开少府是对的。朕倒要看看,皇家都动了内库,他们谁敢分毫不出?” 要是送上来的只有歌功颂德的锦绣文章,别怪他拿刀子回礼去谈谈了。 他又接着说了别的安排,“青徐宋几州今岁的税粮,就不必往长安送了,我下了旨意,让他们直接送复州了……” 周行训缓声说着这些,脸色却一点点难看下去。 他当然不信什么“天罚”“天谴”的,但是三郡刚刚归附就出这么大的事,对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这次要是没处理好,他可就真的要在大江以北止步好些年了。 卢皎月听着听着,表情却忍不住奇怪起来。 等到周行训的话告一段落,她不由地语气微妙地感慨,“陛下考虑得很周到。” 岂止是“周到”,简直都可以说“体贴”了。 这可一点儿都不周行训。 周行训闻言,神情稍缓了下,他解释:“朕毕竟跟了尚父学了那么些年,照猫画虎也……”只是照猫画虎而已。 ——他终究不是陆章。 周行训并不吝于承认自己有不如人的地方。他要是样样都能亲自上,手底下养那么些人是吃干饭的吗?!可是这种“退而求其次”感觉却让他非常、非常地不高兴。 他才不要什么“退而求其次”! 他不是陆章,也从来没想过做陆章。 那么又有什么是只有他能做的? ……只有“皇帝”能做的。 某个念头闪过,周行训突然抬头,“阿嫦,我想亲自去。” 话题转得太突然,卢皎月有点没反应过来,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周行训:“复州。我要去复州。” 这转瞬的功夫,他已经从‘想’变成了‘要’。 这当然很危险。 楚北三郡刚刚归附,人心不稳、易生变乱,又是国之边境、交战要冲。若说刺客之流尚可抵御,两军交战亦可取胜,但是复州阴雨未绝,涝灾不知会不会再起,大灾之后常有大疫,自然的威力和疾病的威胁实在非人力所能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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