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如鱼似水,胜蜜糖甜(六) 隔年三月, 邺都出了件大事—— 昭宁大长公主亲自去大司农府上给自己退了婚事。 不仅如此,这位公主殿下这厢出了郑府大门,那厢转头就命人抬了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去定远将军周明宴府上为自己提亲。 此事一出, 满京哗然。 朝臣的折子雪花一般飞进承德殿, 个个吵嚷着大邺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行事如此荒唐的公主, 要祁承懿降罪,以示惩戒, 否则便乱了礼法纲纪。 折子递上来的第二日,小奶团子一早便在朝会上受了气, 耳朵都被那些满口礼教规矩的固执老头吵得发疼。 一下朝, 他转头就往明华宫跑, 想去容因那里寻些安慰。 谁知刚跨进殿门,却见容因正与罪魁祸首谈天说地,聊得起劲。 且不知方才说了些什么, 两个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祁承懿顿时小脸一板, 甩着袖子气鼓鼓地冲过去。 “我今日都快被那些人烦死了, 小姑姑你竟然还有兴致在这里说笑!” 容因抬眸一看, 小家伙面色阴沉地怒视着昭宁,显然今日没少被说教。 小奶团子如今已快七岁, 脸上的婴儿肥渐渐褪下去, 长相便愈发与祁昼明相似,若说不是亲父子恐怕都没人会信。 加之此刻铁青着脸, 气势汹汹的, 瞧着就像祁昼明的缩小版。 她不由想要发笑, 但又不得不强行忍住。 昭宁转过身, 倒了杯茶递进他手中:“先喝杯水润润喉咙, 捋顺了气再同我说话。” “……哦”, 小奶团子应了声,乖乖依言照做。 等一杯水饮尽,他才张了张口,却又听昭宁认真道:“我知道此事让懿哥儿为难了,是小姑姑不好,我向你赔不是。” 小奶团子闻言,脸上余下的那些怒意一滞,眼神突然闪躲起来,不敢与昭宁对视。 原本他攒了一肚子怨气,可小姑姑这般郑重其事地同他道歉,他反倒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他盯着自己脚尖,小声嗫嚅道。 “小姑姑知道。但是错了就是错了,小姑姑给你惹了麻烦,本就对不住你,理应向你赔不是”,昭宁温声道。 “但……小姑姑不喜欢大司农家的公子,小姑姑喜欢的人是定远将军,就像你父亲喜欢你母亲那样的,你能明白吗?” “你想一想,若要让你母亲不嫁给你父亲了,转而嫁与旁人,会怎么样?” 小奶团子看一眼容因,匆匆摇头。 他才不要。 遂抿唇道:“小姑姑,你不用继续说了,我知道的。” “可是……”,他忽然迟疑地拧眉觑她,“定远将军也喜欢你吗?我前几日看见你们在一处时,还是你追在他身后一直叫他,他却不理睬你呢。” 昭宁神情呆滞一瞬,胸口宛如被射中一箭,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 可很快,她忽然眼珠一转,神情委顿下来,可怜巴巴地回望过去:“是呀,就是因为小姑姑有那桩没退的糟心婚事,他才不肯理我呢。所以懿哥儿,你帮帮小姑姑好不好?” “那……那我……”,小奶团子咬着嘴唇,一脸为难。 他本也没打算让小姑姑受罚,可是朝中那些固执的老头又个个都不肯松口,摆明一副他不下旨降罪便不善罢甘休的架势。 这下该如何是好? “懿哥儿,我给你出个主意好不好?”容因方才一直含笑看着,此刻终于施施然开口。 小奶团子闻言,迅速转过脸,一脸期待:“好啊,是什么?母亲你快说。” “这样,你下一道旨意,就说让你小姑姑去上方寺思过,既是定心性,也是为大邺百姓祈福。” “容因,我……”,昭宁一听,顿时急了,若被遣去庙里,那她还怎么日日去找周明宴? 谁知她话还没说完,便见容因促狭地看了自己一眼,继而又道:“另外,公主既要离宫久居,还得派人护她周全才是,我瞧着周大人就十分可靠,不如辛苦他陪公主去待些日子吧。” 昭宁怔怔然望着她笑吟吟的模样:“容因,你可真是……” “真是高明!”小奶团子兴冲冲地补全了她的话,“如此一来既可以堵住朝臣的嘴,又可以替小姑姑制造机会,太好了!” 昭宁腾地站起来,急急道:“懿哥儿,就这么定了,你快快下旨,我这就回宫收拾行装去了。最晚后日,不,明日,我就要去上方寺!” 说完,火急火燎地向外跑去。 容因看着她的背影,摇头失笑。 等全然看不见了,小奶团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母亲,小姑姑当真不是一厢情愿么?我瞧着周大人平日里也不像对她有情意的模样啊。” 容因笑笑:“你还小,这种事旁人看是看不明白的。真正如何,只有你小姑姑和周大人自己才知道,左右你小姑姑知道分寸,你就只当是给周大人放个假了。” “哦”,小奶团子诺诺点头。 眼神忽然又飘忽起来,不多时,便偷偷瞄到了容因的小腹上。 “母亲,妹妹究竟何时才能出来?前几日太医来时,我听见了,他说什么‘已三月有余’,那是不是还有七个月,正好到十月?” 容因笑着轻轻颔首。 见状,喜色顿时涌上眉梢,祁承懿难得如此直白地雀跃道:“太好了!” 如此一来,今年永宁郡王家的世子再进宫时,他便可以同他炫耀自己的妹妹了! 前几日花朝节,容因被钟灵和昭宁一起拽去邺水边踏青,没想到人刚下马车便吐得一塌糊涂,最后面白如纸地被送了回来,谁知太医一诊,竟诊出了喜脉。 祁昼明闻讯赶来时,恰好听到太医斩钉截铁地下了论断,当即愣在了原地。 一时间满殿人眼睁睁看着素来杀伐果断的摄政王成了一块木头。 后来醒过神,抓着太医问东问西问了大半日,将老太医直问得不耐烦了,出了明华宫转头便骂他呆子。 那夜,容因原本已然睡着,却忽然被身后一片凉意扰醒。 迷蒙间想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祁昼明竟哭了。 像个孩子似的,伏在她肩头,哭得悄无声息,将她背后整片柔软的绸布都洇透开来。 彼时她转过身,一下一下拍着他后背,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那日之后也都默契地只字不提。 * 怀胎十月,容因并没吃到多大的苦头。 似乎是祁昼明和小奶团子成天在她面前的念叨起了作用,这个孩子乖得不像话,除了偶尔踢她两脚和最后两个月里腿上的水肿之外,大多数时间都几乎要让她忘记自己腹中还揣了个崽。 腿肿的时候虽然难熬,但比她更难熬的是祁昼明。 每每夜里睡不着,容因便毫不客气地一脚将他踹起来给自己按腿。 起初他兢兢业业地按上大半夜,第二日顶着眼底硕大的青黑去上朝,还被一众同僚用目光屡屡关照,可后来时间一长,所有人竟都见怪不怪了。 就如小奶团子掰着手指头算的那样,这孩子恰好降生在深秋十月。 天还未明,便飘起了雨,寒气肃肃,秋水深湛。 前些日子太医来诊脉时特地来嘱咐,说算着日子也快到了,让她适当活动,强健身体,到时也会顺利许多。 容因将这话记下,用过早膳,便准备让碧绡搀着自己在殿内走上几圈。 谁知才走了没几步,容因忽然脚步一顿,脸色木然地盯着自己的裙裳。 碧绡面色一紧:“怎么了?可是腹痛?你等一等,我这就去寻太医来。” 容因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略显迟疑地温吞道:“碧绡,好像比起太医,你更应该叫稳婆来……我羊水破了。” 碧绡怔忡片刻,转头便朝殿外高喊。 殿中侍女领着乌泱泱一大片人涌进来时,容因险些被这阵仗吓到。 人都是祁昼明和昭宁提前找来的,从半月前开始就一直住在明华宫,只等这一日。 容因知道他们必定准备的周全,但没想过会这么周全。 时间不凑巧,这个时辰,朝会还没散。 碧绡派去递消息的宫女被拦在了昭阳殿外,急得抓耳挠腮。 好不容易殿门洞开,里面的官员潮水一般涌出来。 她咬了咬牙,也顾不得什么,一头便扎进了人堆里。 祁昼明到时,殿中喧嚷一片,却都是出自之口稳婆的吆喝,听不见半点小夫人的声响。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碧绡阻拦的话还来不及说出口,他便已大步流星地绕过他,直直钻进了产房。 碧绡嘴唇嚅动了下,还要再唤,想来想,又作罢。 她倒不是像那些稳婆一般担心什么冲撞之类的,只是见祁昼明急匆匆赶来,未携雨具,身上衣袍已然被打湿,怕他带一身寒气进去。 可瞧着他脸色青白的吓人,宛如地狱里爬上来的幽魂,突然又歇了这个念头。 祁昼明一进内室,周遭稳婆都纷纷惊异地停了动作,面面相觑。 有人打着胆子想上前劝他出去,可脚步才动,便听他哑声道:“别理会我,你们继续。” 稳婆们没有碧绡的胆子,犹豫片刻,皆诺诺应声,依言照做。 听见声音的瞬间,容因便转过头。 少女鸦发被打湿,委顿地贴在颊边,脸色苍白如纸,额角冷汗涔涔,顺着柔美的侧脸滑入下颌,再坠落,洇湿锦被。 明明腹中已然翻江倒海,可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后,却还是努力咽回那些涌到唇边的痛呼,断断续续道:“祁昼明,我没事,你、你别怕……” 每每来月事,腹痛难忍时都要窝在他怀里娇声叫痛的人,此刻却还忍着剜肉拆骨般的疼,让他别怕。 祁昼明闻言,黑沉沉的眸中卷起晦暗的阴云。 头一次,他顾不上其他,在人前哭了。 他可真是,踩了狗屎运,遇到这么好的小夫人。 一刻钟后,英明神武的摄政王殿下终究还是被请出了寝殿。 原因无他—— 稳婆嫌他碍事,却又不敢同他说,私下寻了碧绡。 这么长时日下来,碧绡早已不怕他,知道他将容因的安危看得更重,当下便直言他杵在这里碍事,毫不客气地将他赶了出来。 祁昼明才出寝殿,便见小奶团子攥着两只小手,眼巴巴地往里瞧。 见他出来,忙扑上来问:“父亲,母亲如何了?妹妹出来了没?” 他只不过比父亲迟一点知道消息,赶来明华宫时,碧绡姑姑便已拦在殿外不许任何人进了。 原以为他要就这么自己一个人在殿外干巴巴地等,没想到不多时父亲竟也被赶出来了。 看来碧绡姑姑可真是一视同仁,谁都不留情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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