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了病,病得还很重。这些丑陋的失败被元璧掩藏于最深处,可如今他却是对谢冰柔娓娓道来。因为他第一眼看到谢冰柔时,就觉得这位谢五娘子很特别。 于是到了现在, 元璧便将这些话都说了出来。 谢冰柔当然很是错愕, 因为她从来未曾听说过这些。她忍不住问:“可冰柔从未听过这桩败绩。” 于是元璧笑容里也不觉添了几分涩意, 他缓缓说道:“那些犯边蛮人不过是些野蛮粗鄙之人,论兵甲之精, 制器之巧,如何能与大胤相比?凡战者, 拼的无非是粮草和军备, 那些犯边的蛮夷如何能赢?” “大胤并没有输, 边关战事里也并没有这么一桩败绩。输的不是大胤,只是我罢了。后来姑母为护我名声,也是替我掩了这件事, 还使我薄薄有些功劳。可有些事情别人不知晓,我却会记得清清楚楚。” 他会记得戈壁烈日炎炎,可入夜却寒冷刺骨。自己被困于荒漠之中,断骨处因为缺医少药散发出一股子的恶臭。 元璧素来爱洁净,喜熏香, 却嗅到自己身上一点一点开始腐烂的味道。接着他便发现恶臭的根源, 察觉自己伤口生出蛆虫,他强忍痛楚将之一只只挑出去, 几近昏厥, 生不如死。 可他偏偏还活着, 一如置身于炼狱当中,受水火之刑, 不得超生。 有时他甚至举起匕首,对准自己咽喉,想要这么刺下去,以此结束自己的痛苦。可待他回过神来,终究不觉嚎啕大哭,痛不欲生。 他终究并不愿意去死的。 在京城忧郁的岁月里,元璧也曾动过人生好生无趣的念头,包括现在也是如此。可到了生死关头,不知怎的,他竟又不想死了。也许人就是如此,想活不过是一种本能。 那时炼狱上空,有苍鹰盘旋,那些鹰凝视着元璧,大约捉摸着元璧什么时候会脱力,然后它便可以开始啄食。 可实则苍鹰试探扑击之时,反倒被元璧一鞭子抽晕。他无力烹饪熟食,便急不可耐的将那苍鹰生吞活剥,茹毛饮血。 那时候的他,也绝没有在京中衣袂熏香的翩翩风范,只像个最粗鄙的野人。 原来在生存跟前,自己也不过如此。 这些可怕的遭遇都化作元璧的腿疼,对他日日折磨,渐成心魔。 那段日子里,他的忍耐终于等来了转机,因为他毕竟没有死,且等来了救援。 元璧的运气也很不错,他后来顺利接骨,恢复得也不错。大夫说他运气很好,至少走路不会有什么异态。 可他身子养好了,心却是伤了。他的腿没有毛病,可心却出了毛病。 这是一些可耻的事情,元璧不愿意让太多的人知晓。 可到了如今,元璧却将当日之事娓娓道来。他不能告诉谢冰柔关于贺彩枝的事,却能告诉谢冰柔自己的事。 那些事并不怎么光彩,元璧却愿意说给谢冰柔听。 他眼眶微微发红,面颊上浮起了一缕难以言喻的伤感,然后元璧说道:“五娘子,我只不过是个既可笑,又懦弱的人。” 谢冰柔想了想,轻轻说道:“元公子,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你不必再去多想。” 她嗓音里透出了一缕柔意,也许谢冰柔也想到了自己的曾经。那时在川中之地,谢冰柔受了惊吓,她亦是整整三年未曾验尸。 元璧低低说道:“除了你,我并不愿意给谁多讲。” 有些事情,有些人是难以去理解的。 就好似昭华公主知晓一些内情,于是便总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元璧。 年轻的公主眼睛里总透出几分惋惜,却不知对于某些男子而言,那反倒是一种讥讽。更何况昭华公主内心深处是轻视她这个义兄的,最危险时候,却指望卫玄能护住她。 不过如今昭华公主并不重要,元璧现在眼里只有谢冰柔。 他见着五娘子入京,如今五娘子却偏要跟他说出京。 元璧是不会允许的。 谢冰柔能到哪里去?自己无论使出什么手段,必然要将谢冰柔给留下来。 那念头在元璧心里升起,接着元璧就要将之说出来。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谢冰柔,然后说道:“五娘子,我想娶你为妻。” 谢冰柔终于微微一震,亦想不到元璧会对着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真出乎谢冰柔的意料之外。 也许因为这样,谢冰柔也不知晓如何反应。 可元璧已经飞快说下去:“我不同于阿斐,他跟沈婉兰山盟海誓,却并不能真正做主。然而我说想要娶你,则必为誓言,一定会令家中之人同意。我绝不会含糊其辞,事到临头,又令你受尽委屈。” 谢冰柔样儿也有些无措。 元璧言语却说得飞快:“而且你与我定亲,又算不算一个留在谢家理由?我知谢济怀咄咄逼人,几度无礼。族中长辈虽有为你做主,却未必事事周全,那总是会有些不周到的地方。而你若与我许婚,你我之间,便份属鸳盟,我必竭力护你,不让你在谢氏受半点委屈。” 谢冰柔只得说:“我也并不是心气儿太高,所以不能容于谢家。” 元璧眼里却流转缕缕热切:“我知我这些言语俗气了些,我只想与你说,我并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我亦想过种种可能。当然我心内最重要原因,却是因为我心悦你,第一次见面时,便见之不忘。” “冰柔,也许我不算最好,也许我也有不堪之处,可什么样不堪,我都愿意说给你听。因为你是与众不同之物,是我初见便心心念念之人。” 他眼眶犹红,面颊上却不由得流转几许祈求之意。 元璧不是一个常有热情的人,可如今热情却是染满了他的面颊。 他怔怔看着谢冰柔,似有无尽言语想要和谢冰柔说一说。 这样热切的身影,却映入谢冰柔温润的双眼之中,仿佛形成某种鲜明对比。 这一瞬间,也好似衬得谢冰柔有些薄情。 可也不过那一下。 下一刻,谢冰柔也不觉垂下头去,双颊染了几分娇红。 她说:“婚姻大事,终究还是要族中长辈同意。” 谢冰柔没有断然拒绝,那便有几分想要同意的意思。 然后谢冰柔飞快抬起头:“若元公子允我一诺,赠我信物,我也愿意相信。我也是,也是对元公子心心念念。” 她不但是暗示,而且还明言。元璧心中一喜,他蓦然抓住了谢冰柔的手。谢冰柔的手掌还是那么微微有些凉意,任由元璧手心温度一点点浸染而上。 元璧也许心里太过欢喜,手掌也抓得有些紧,惹得谢冰柔手掌微微有些疼意。 然而谢冰柔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只任由元璧如此。 元璧的唇角亦不觉泛起了浅浅的笑意,一双眸子更不由得灼灼而生辉,亮了几分。 他容貌素来沉和,如今却顿时多了些耀眼。 他分明喜不自胜,嗓音也是微微沙哑:“我自然真心娶你为妻,且必然会待你极好。” “我会待你很好很好——” 元璧唇角已勾起一缕遏制不住的笑意,谢冰柔也对他笑了笑。 然后元璧才松开手掌,他没留意到自己把谢冰柔手掌捏得微微发红。 元璧取出一物,递至谢冰柔的跟前,那是一枚白玉扳指。 “以此物为信,今日之诺,便如磐石,定不能移。” 谢冰柔啊了一声,然后指尖捏着这白玉扳指。 元璧嗓音亦是愈加柔和:“我闲来无事,便喜爱挑选玉石,亲自雕一些小物件。我想如此赠你,才算别处没有之物。” 谢冰柔脸蛋透出了点羞涩,将这白玉扳指套在了自己手指上。 元璧想到今日前她对自己冷冷淡淡,又多有保留,大约是觉得齐大非偶,又觉得自己定不会当真和她姻缘顺遂。 可今日谢冰柔却透出了几分柔情,再无之前的冷冷淡淡。 谢冰柔眼珠子透出了几许光彩,冲着元璧笑了笑。 她这样的目光里,是有一些欢喜的。 谢冰柔轻柔的说道:“我想赶紧回谢府,我想,和大伯母说一说。” 她咬了一下唇瓣:“谢济怀那一支不过是过继给我父亲,算不得我长辈,不能做我的主。” 元璧又忍不住笑了笑,他忽而庆幸自己这个决定。 他是骤然升起这个疯狂念头,如今却觉得这个决定很正确。 元璧伸出了手臂,搂了搂谢冰柔肩头,然后方才松开了手。 他送着谢冰柔上马车,谢冰柔撩开马车车帘时,又侧头对元璧笑了笑,于是元璧也笑了笑。 然后谢冰柔才入马车坐好,这样放下了车帘。 直到车帘这样子放下来,谢冰柔的面色方才发生了某种变化,她模样变得沉静起来,至少不似方才那般兴奋。 元璧所赠那枚玉石扳指还是戴在谢冰柔的手指上,肌肤所触之处,是玉石特有的柔和质地。谢冰柔蓦然举起了这枚扳指,凑到了自己的鼻端,于是她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龙涎香气味。 谢冰柔抬起头,面色平静而隐忍。 湖水是平静的,可谁又知晓平静的湖水之下究竟有什么样的暗涌。 这时候有一道身影却是灵活的翻了过来,来至谢冰柔的身侧。 马车行驶得很慢,可对方这样强行挤进来,可见其身手确实是十分了得。 于是谢冰柔身后也是出现了一道身影,那模样看着也是有些眼熟。对方容貌俊美,赫然便是章爵。 谢冰柔自然听着了这样子的动静,可她并没有回头去看一看,仿佛对方的出现也并不值得意外,又仿佛她猜到章爵会出现。 章司马总是这么怒气勃勃,很不开心的样子。 谢冰柔心里也轻轻叹息,章爵能不能有一天不生气?就如她一般,整日里修身养性,很少跟人争得面红耳赤。 章爵确实满脸写着不开心,他蓦然极恼恨的抱怨:“谢冰柔,我倒是未曾想到,你居然要与元璧定亲了,你可真是讨厌得紧。你不会有一日真要嫁入元家,攀上高枝,飞黄腾达。” 他也许真觉得谢冰柔很讨厌,面颊上写满了不欢喜。 章爵其实生得有两根尖尖牙,如今他便用尖牙咬了自己唇瓣一下,满面皆是不喜:“你不会是利用于我,明知元璧讨厌我,偏要我对着你团团转,元璧便存心和我过不去,偏要将你拢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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