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她,不动声色:“子楚一向都是个大方的人,他扬州陆家也是钟鸣鼎食之家,他是长房嫡子,自然是锦衣玉食长大的,这有什么稀奇?难不成你若要请了林姑娘出来吃饭,会选了街边小铺子,随便点上两碗汤,就算了?” 他处处都为陆景明说话——温桃蹊冷哼一声,别开脸,索性不再看他。 温长青无奈,迈开了步子进门去,楼中却早有小二等着似的,一见了他进门,勉强算得上清秀的一张脸上,堆满了假笑,便迎了上来,又作势请他二人上二楼雅间。 温桃蹊跟在他身后也不言声,只是等到上楼时,温长青往侧旁让一让,叫她先行,她也不说什么,略提了裙摆处便往楼上走。 原本这楼梯修的挺宽敞,可架不住有些人多吃两杯酒,走路晃荡,一个不留神,便撞了人。 温桃蹊就是在将要迈上最后一阶楼梯之时,被个满身横肉的男人撞了肩,彼时她已是闪躲不及,生生叫撞了这一下,她一个柔弱的小姑娘,一时站不稳,下意识要去抓楼梯扶手之时,人却已经不受控的往后栽去。 温长青跟在她身后的,也吓了一跳,忙伸了两只手去接她,这样高的楼梯,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却不料他还没碰到人,温桃蹊整个人已经被拉了回去。 他抬头,顺着抓紧了温桃蹊右臂的那只手往上看,便正好瞧见了还是眉眼弯弯的那个陆景明,只是他此时仿佛……脸色有些发黑了。
第19章 傻子 陆景明脸上的淡淡笑意,仿佛不会因为任何事情任何人而有任何的改变,无论何时何地,总能见他眯着眼儿,又眉眼弯弯的模样,哪怕他此时分明有些生气了。 温桃蹊是惊魂未定的,可等抬了头看见是他拉了自己一把时,又莫名的心悸。 陆景明的一只手在她右臂上,而另一只手…… 大约拉扯之时,怕力道过大,一时不稳,反倒叫她朝前栽下去,是以陆景明的另一只手,在抓住她的同时,便往她腰肢间递了过来,这会儿就稳稳当当的落在她的腰上。 她人都已经站稳了,他好像还没有要把手给收回去的意思。 温桃蹊知道他无轻薄之意,但光天化日之下,这样子亲密无间的举动,总叫她心头不快。 只是陆景明毕竟刚刚救了她,她不好甩脸子,便只是虚挣了一把,又拍着胸口顺着气:“多谢你,不然这样的楼梯摔下去,怕是要三五个月下不了床了。” 陆景明面色阴沉的嗯了一嗓子,很适时的把手收了回来,低眼看去,她不动声色的挪开了些,却正好全落入了他的眼中。 他越发眯起眼来,多打量了她一番,到底没多说别的:“走路好歹仔细着些,你也知道摔下去不是闹着玩儿的。” 温桃蹊刚想说,分明是那吃了酒的醉汉不长眼,撞了我,数落我做什么。 陆景明那头已经三两步往下走了走,又招手叫楼中的小二,目光朝着丝毫未做停留的醉汉下楼的方向而去,声音之中透着一股子清冷:“你们开门做生意的,要好好招呼客人啊。” 他常来青雀楼中,那小二对他很是熟悉,平日里见他都是和和气气的,今儿个这模样…… 小二在楼中跑堂跑腿儿,见惯了各色人等,自然也见多了各样的脸色,一看陆景明这样,便晓得这位主儿心里头不高兴了,面儿上不愿意过分发作而已,便忙连声应下来,又陪着笑与温桃蹊道歉。 温桃蹊反倒叫他弄得尴尬起来,还是温长青迈上去两步,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而去看陆景明时,眼底多了几分打量,且不动声色的横跨半步,把温桃蹊整个人藏在了身后:“索性无事,也亏得你出来迎这两步,倒救了她,咱们也别在这儿杵着了,屋里说话吧。” 陆景明去看温桃蹊,发现她眼神闪躲,根本就没有要看自己一眼的打算,再想看的时候,她就已经叫藏起来了。 他微微怔住。 这小姑娘倒算了,温长青这是什么意思?他刚才是为了救人,又不是存了心占便宜的? 不过要说起来,温家的这个小丫头有意思的很,打从上一次说了那么几句话,他便如此觉得了。 他看人一向很准,这丫头时有目光闪躲,言谈之中又刻意生分,分明是有意为之,铁了心不打算跟他有什么交集似的,可他却并不记得,自己曾经得罪过这丫头。 照理说来…… 陆景明反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摩挲了好一阵子,他的这张脸,如今就这样没有吸引力了? 他心中有千万个想法,都只是匆匆闪过,说话间的工夫,几个人已经上了楼,往长廊尽头的拐角处那间雅间而去,而后打发了小二上茶上菜,便不许人在内打扰了,连同白翘他们这些跟着服侍的丫头奴才,也一并都打发到了屋外去。 不多时小二端了茶水进来,陆景明丢了个眼神,他会了意,也不倒茶,把东西一放,猫着腰就又退了出去。 陆景明把袖口稍稍一挽,自顾自的拿了小茶盏来倒水,第一杯却先递到了温桃蹊的面前去:“喝杯茶,压一压惊。” 温桃蹊这会儿倒不扭捏,顺势接过来,只是仍旧不看他。 陆景明便越发笃定,她就是有意躲避,怕今儿个到青雀楼来吃这顿饭,她也是满心不情愿吧? 他嘴角上扬,又不动声色,给自己和温长青各倒了一杯茶,别的一概不提。 温长青看看他,再看看温桃蹊,轻咳了一声:“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上回麻烦你打听的事儿,是怎么说?” 陆景明敛了敛笑意:“伯父没有记错,扬州知府秦行跟你姨父的确是旧时相识,却交情匪浅——他们两个本就是同年同科,又同时进了翰林院,当年王阁老坏了事儿,被罢官去朝,秦行和你姨父,一个被贬至扬州,一个被贬至益阳,不过秦行比你姨父要好些,他祖父是在四品左佥都御史的职上致仕的,因此也还有些人脉,他到了扬州后,也不过七八年光景,便升任了扬州知府,其后数年间,与你姨父也颇有往来,官场之上,也很有些帮衬。” 同年同科,又同时入翰林院,同时被贬谪出京,这样的情分,的确不浅…… 温长青深吸口气:“怪不得他肯帮忙了。” 陆景明不置可否的挑眉:“不过眼下可就不好说了。” 温长青倏尔侧目过去:“什么意思?” 温桃蹊心里却十分清楚。 再深的交情,到底是人走茶凉。 姨父过世已经三年多了,秦知府还肯帮忙周旋,已经是个极念旧情之人,固然也有姨妈上上下下使了银子的缘故,可这里头还是少不了情分二字。 但如今杜昶自己不争气,做出这种事情,弄不好,连秦知府都要惹上一身的麻烦,再要帮,这可就太不值当了。 果然她这头才要开口,陆景明已经摇着头叹着气说了起来,所言正是她在那封书信上所见的。 温长青乍然听来,自然吃了一惊,一时又想起她先前说的,阿娘在家中生了好大的一场气之事,登时拧了眉看过去:“所以娘是为了此事生气动怒,你一早知道了?” 她也不装糊涂,顺势点头:“我劝了阿娘好久,才叫阿娘稍稍消了气,只说等爹回府,再议此事,但我瞧着,表哥也实在是有些……太过头了,秦知府肯帮忙,不把他收押,他反而不知收敛,要连累秦知府,阿娘也直说呢,这事儿只怕越发难办了。” 温长青咬牙切齿的,手早死死地握成了拳。 他早知道杜昶是个顶没出息的东西,却不成想竟荒唐至此! 这事儿当然难办。 杀了人还敢出去花天酒地,连累秦知府是一回事,被他失手打死儿子的那家人,瞧着他如今毫无悔过之心,是断然不肯轻纵了他了,简直就是个傻子!
第20章 拒人千里之外 兄妹二人说话之时,陆景明是不曾插嘴多话的。 茶盏在他手上转了几转,茶水未见丁点儿洒出,他低眼看着那盏边,极认真的听着温桃蹊的言语。 对面坐着的这个姑娘,小小的年纪,头脑却是难得的清楚,见事也是极明白。 他自幼长在扬州,所见皆是江南水乡女子,虽独有一份儿婉约柔顺,却总是少了些英姿与主见。 后来年岁渐长,只身到了歙州来经营,所见歙州城中诸女,实则与江南女子也有相似之处,只是又多出些豪气。 这份儿豪气同生于北方的姑娘们自然比不得,但也已经足够,若是再多些,便叫人心生怯意了。 陆景明此时抬眼,眼角的余光正好扫到温桃蹊。 她两只小手捧着茶盏往唇边送,真正的唇红齿白,那茶中之水又有热气氤氲升起,她脸前便是一片烟雾缭绕的模样,热气升腾起来,更是将她一张小脸儿打的红扑扑的。 他看着,越发觉得顺眼起来。 “三姑娘这话不错,从扬州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也说了,自上次之事后,秦知府甚为恼怒,将杜昶收押在扬州监牢中不说,连探视都一概不许了。” 温桃蹊倏尔掀了眼皮望过去:“探视都不许?” 走到哪里也不该有这样的道理,即便是坐实了铁证如山的杀人犯,也没有不许亲眷探视看望的,未免太过不近人情,更不要说秦行与他姨父从前大有交情。 看样子,扬州这位秦大人,实在是叫杜昶气坏了,也得罪狠了。 陆景明点头说是:“若换做你,你还叫人到监牢去看他吗?原本做了天大的人情,放他回客栈中,整日好吃好喝的,只是稍不自由些,他倒好,一点儿悔过之心都没有,反而跑出去花天酒地,还叫人家抓了个正着,如此一来,再想将此事往下压,是绝不可能的了。” 温桃蹊隐隐记得,当年杜昶在扬州犯事儿,后来之所以能够平息,一则是家中没少使银子打点,二则陆家也的确没少出力,甚至于在这件事过后,他们家同陆家在生意上的往来也多了起来。 原本陆家多以丝绸茶叶为经营,他们温家多是香料瓷器,本是毫不相干的,可在杜昶之事过后的半年时间,陆家在香料生意上占了大便宜,也的确是没少赚银子,而他们家呢,从陆家以低价大量购进上等丝绸,开起了绸布庄,又自各地招来四五十名绣工精湛的绣娘,没过三五个月,连绣坊也开了起来,成了歙州城中的独一份儿。 而这其中最最紧要的,还是因为杜昶所杀,不过一介白衣。 那个与他发生了口角争执,被他失手杀死的男人,是扬州城中一屠户,家中也无甚关系,在他死后,也只有他年迈的老父,带着他的妻儿在知府衙门闹了很久,后来大约是为着赔给他们家的银子多,他有个兄弟,便也就上了心,陪着一块儿到衙门去闹,可最后还是不了了之,赔了银子了事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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