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钊是拓跋琅的族弟,十九岁的年纪,拓跋琅称他是盛乐的勇士。 长得肥硕高大,眼睛睁大了还没有眉毛宽,不知从哪儿讨来一身大靖百姓的衣着,绷在身上犹如塞满了番薯的麻袋,粗壮的腿险些迈不过门槛。 在门外被人搜了一遍身,进来后又被斡风上下摸了一遍,连他发髻上的木簪都被斡风给拔走了。 搜完了身,斡风才站到了门外,清理浴水的老仆也出去了,房中只剩下郎琢和拓跋钊两人。 拓跋钊这回是诚心来求郎琢帮忙,没有带匕首,也没有带毒药。 他倒也不怕郎琢,盛乐的新王拓跋琅在老王拓跋琥在世时就和郎琢称兄道弟,极为亲密,极为信任。 再说郎琢中了他的毒,亟需解药,他赌郎琢不会伤害他,除非郎琢不想活。 他按照大靖的习俗向郎琢行礼,郎琢指了指对面的软垫,淡淡说:“坐。” 屋内浓烈的药味儿让拓跋钊打了个喷嚏,郎琢只穿了一身白色的中衣,头发也披散着,湿哒哒贴着后背。 拓跋钊扭头看了一眼还冒着热气的浴桶,药味儿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不免窃笑了一下。 看来郎琢没有坐着等死,还是找了郎中来诊治了。 不过这些小把戏只治标不治本,救不了郎琢的命。 郎琢转头去烹茶,笑着说:“早在半月前,菩然就说你到了京城,本官还诧异你得了任远之的粮食为何不回盛乐,转而到京城来,如今想来应该还有别的目的吧?” 拓跋琅想让郎琢办事,都会通过百金匠铺给菩然传递消息,算是单线联系,盛乐其他人甚少知道郎琢的真实身份,只知道盛乐王有个结拜的兄长在大靖当官。 拓跋钊自以为得拓跋琅的信任,为所欲为,不光私自到大靖的境内抢粮食,还不管不顾跑到京城来。 他连一声招呼都不打也就算了,直到发现出不去了还拿着带毒的刀来逼迫威胁郎琢。 拓跋钊睁眼和闭眼没什么区别,两只眼珠如同躲在洞穴中窥视的贼,透着奸猾和提防。 他很坦然的说:“盛乐王差遣,我不得不从,大雪压境,盛乐极其缺粮不说,马都冻死千匹,我到大靖来筹粮,可大靖的粮也缺匮,不得已才来京师打探消息。” 铜壶内的水已经沸腾,滋滋冒着滚热的白气,郎琢解开壶盖,拿起茶罐,用小勺舀了茶叶放入铜壶内。 拓跋钊叹口气,又说:“我本是秘密到的京中,自然不敢打扰郎大人,只偷偷同百金匠铺的人说了,只想赶紧办完事后就走,没想到你们的朝廷不但严查任远之丢的那批粮草,还借着赈灾到处布置了军队,我走投无路了才来找大人。” 郎琢等茶叶在沸水中翻滚了两圈后,才提起铜壶将茶水注入到茶盏内,轻声说:“本官虽是一朝首辅,却只有一点给陛下吹顺耳风的本事,手上并没有实权,这点你不清楚,盛乐王却很清楚。” “任远之丢粮的事发生后,为了稳定军心,本官向陛下建议让刑部赶紧结案,刑部调查一番后也说是盗匪所为,并未怀疑到你们的身上,可后来,高阳侯见了一回陛下,事情的风向就变了,本官也无可奈何。” 郎琢面色平静的给拓跋钊斟茶,又说:“本官也知晓盛乐春来缺粮,是以早就让菩然筹钱卖粮,可终究落后一步,被别人抢了先,如今四处都在抢粮,只能慢慢想办法。……尝尝,大靖的茶与盛乐的不一样。” 拓跋钊冷哼一声,浑身的肥肉都跟着一颤,说:“我竟然不知郎大人为盛乐付出了这么多,误会大人了!但让大靖的狗皇帝派出军队赈灾难道不是大人您的主意?” 郎琢饮了一口茶,轻声说:“天灾无情,房屋倒塌,冻死的尸骨成堆码放,本官不为陛下出这样的主意,大靖的任何一个臣民也会向陛下建议派军赈灾,倒不如这样功劳让本官揽了,本官在陛下的心中地位更重些。” 大靖的茶口感清香,入喉回甘,不似盛乐的茶入口发苦发涩,然拓跋钊却喝不来大靖的茶,他总觉得缺了滋味,喝着不过瘾。 于是,喝了一口后就便放下不再饮了。 他朝郎琢拱手,很虔诚的问:“当下该何解?还请大人赐教!” “无解。” 无解便是等死。 赈灾的大军不光会救济灾民,还会清缴大靖境内流窜的贼匪,包括拓跋钊的人。 从任远之手上抢走的那批粮食也别想运出境外,连拓跋钊自己也会被困死在京城。 四目相对,郎琢的神色平静极了,犹如庙台上供奉的泥像,用慈悲的眼神看着脚下的芸芸众生,享受着芸芸众生的供奉,却不管芸芸众生的死活。 拓跋钊神色绷紧了,一脸肥肉也难掩凝重。 “当真无解?”他又问了一遍。 郎琢饮了一口茶,淡淡的说:“无解。” 拓跋钊站了起来,高声问:“我手上的解药大人不想要了吗?十天,只有十天,没有解药,大人会死!” 郎琢说:“本官现在就是帮你回了盛乐,盛乐王也不会饶了你,就留在这儿好了,百金匠铺正好缺人手。” 郎琢摸了摸发疼的手腕,纱布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结成一个红褐色的硬壳。 拓跋钊一拳砸在茶案上,两只茶盏被震翻,茶水泼了一案。 “你想将我困在京城?你想管着老子?” 郎琢扶起两只跌倒的茶盏,默默取过一张帕子,擦拭案上的水渍,没有做声。 第43章 我食大靖之禄 拓跋钊神色冷冷的,浑身透着不服的戾气,大声说:“郎琢,你不要忘记了你的身份!不要以为你躲在大靖,盛乐就拿你没办法,你若肯为我好好谋划,便罢了,否则我也会让你在大靖待不下去!” 郎琢依旧无言。手上的帕子已经被水湿透,滴答淌在地板上。 拓跋钊已经不在相求,而是威胁了。 盛乐人从来都看不起大靖的人,他们比大靖的人长得魁梧,在马背上打天下,自然看不起身形单薄文弱的大靖人。 拓跋钊居高临下继续说:“百金匠铺、醉仙楼,那是盛乐王的,不要以为他们都听你的话,他们是在替盛乐王效力,若让盛乐王知道你已经对他没了忠心,你的身后会有无数把刀杀了你!” 郎琢起身,走到一个盆栽前,将帕子上的水拧在了盆栽里,只是手腕有伤,力气不够大,并不能拧得很干。 待回过身来,他才说:“本官身中剧毒,不过还有八九日可活命,还怕什么身后的刀。” 拓跋钊许是站得累了,又盘腿在软垫上坐下,自顾提起铜壶给自己斟茶,说:“如今你的命捏在我的手上,我的命也在你的手上,只要你想想办法,让我们安然回到盛乐,我会给你解药,我也会让盛乐王知道你的忠心。” 大靖的茶只有在沸水中煮久了,才能煮出浑厚苦涩的味道来,才合拓跋钊的口味。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两下,并没有注意郎琢的神情,只小心试探茶水的温度。 砰一声。 拓跋钊的脑袋重重磕在茶案上,滚烫的茶水全泼在了他的脸上,一声痛叫后连眼睛都睁不开。 不知何时,郎琢站在他的身后,长长的湿帕子已经勒在了拓跋钊肥硕的颈项,一切都毫无预兆。 噼里啪啦,拓跋钊蹬翻了茶案,各种茶具滚落一片,连泥炉都蹬翻了,炭火铺了一地,渐渐在泼洒出来的茶水里熄灭,发出噗嗤的声音。 院中传来数人的脚步声,青阳在外禀报:“大人,徐二姑娘到了。” “别进来!” 郎琢的喊声让门外的人骇然,站着动也不敢动了,只伫立在原地。 屋内的灯光从门帘中透出来,里头传来很大的踢打扑腾的声音。 “大人……” “别进来!” 青阳只是想问问大人如果不方便,他可以再将徐二姑娘送回去,如今是不敢动也不敢问了。 斡风从厨房方向走来,青阳指指门内,朝他打口型:“谁在里面?” “拓-跋-钊。”斡风压着声说。 北笙虽不知拓跋钊是谁,只觉得里头的声音让她毛骨悚然。 茫然的看看青阳又看看斡风,低声说:“要不我明早再来。” “别,二姑娘。大人的伤等不得了,姑娘要不到大人的书房稍等等,里头的客人很快就走了。”斡风说。 显然他还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 郎琢手腕上有伤,发不了多少力,慌忙中从案上摸起一柄裁纸刀,拓跋钊趁机翻身爬起,郎琢勒着他往浴桶方向退。 直到碰到浴桶的边沿了,郎琢才费力一个转身,将拓跋钊狠狠倒扣在浴桶里。 拓跋钊死死抓着浴桶的边沿,挣扎着,试图从郎琢手下逃出一命,短匕刺进拓跋钊的腰窝,他才规矩了三分。 无论拓跋钊怎么挣扎,郎琢都按着他的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直到拓跋钊在浴桶里扑腾不动了,他才松了三分力气。 郎琢面无表情地说:“我的命从来都捏在我自己的手上,由不得你威胁。忠心?我食大靖之禄,为何要给盛乐忠心?我是大靖的子民大靖的臣!” 拓跋钊气息还未绝,心头明白自己错了,却没有后悔的时间了,他终究是比郎琢早死。 郎琢左手往前一推,拓跋钊整个人倒栽进浴桶里,水哗啦一下漫出来,周遭淌了一片。 浴桶内原本褐色的药汤霎时殷红一片。 单薄的中衣被血水浸湿,直到凉到了他的肌肤,郎琢才回过神来。 手腕上的伤又崩裂了,鲜血顺着手心往地上滴,一时竟然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拓跋钊的血。 抬眸看见斡风和青阳站在门口,骇然过后竟神色淡然地看着他,对眼前的事不惊讶了,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拓跋钊的下场,只是一时没想到郎大人会在今晚收拾他。 斡风走到浴桶前,看着如死猪般泡在桶里的拓跋钊,一脸可惜抱怨道:“为了大人泡药浴,这是小人专门给大人准备的檀木的浴桶,大人就这么糟践!” 郎琢将手上的湿帕子砸在了斡风的身上,举着淌血的手走过来,淡淡的说:“杀猪不都是要烫毛的么?” 掀起的门帘外露出一张惨白骇然的脸,惊心动魄之余,北笙急忙后退了一步,转身就跑。 郎琢心头一紧,赤足追了出来,中衣的门襟散开,没有往日仪容整饬的模样,结识的胸膛袒露,左手拽住了北笙的右手腕,如钳子般扣进她的肉里。 砰! 药箱掉在地上,箱盖摔开,里面的瓶瓶罐罐咕噜噜滚了一地。 北笙猛的回首,对上他充满急切和焦虑的眼神。 郎琢说:“别走,你走了我会死!” 北笙呆若木鸡般望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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