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死了也好。 几重孝,二郎君一起守了,免得一直耽误他进京科考。 瞿老夫人清了清嗓子,安抚显金道,“也无事,离了这个,还有那个,宣城府的好儿郎多了去。” “便是我们瞿家远房里也有两位做了童生有前程的少年郎,等哪日万国寺的主持大人开斋,我们便约到那处相看相看。你娘死时是少了七期的,你守够二十七个月便可脱服,人常年不占油荤也不行,脑子要晕呆。” 瞿家、远房、少年郎。 干脆这样。 她找个时间,去一趟白水镇,把姓瞿的都叫到一处,也别费事了,数个三二一,大家一起入洞房,这多有效率呀! 真的有点想发疯。 显金满脑门子的汗八颗八颗向下砸:咋的?是给她算了命吗?她这辈子不嫁给姓瞿的,就要暴毙而亡还是怎么的? 显金抬起头,神色坦然,“老夫人,女子纵是不嫁人,也是可的。三爷已给我开了女户,在官府里也是立了项的,若是老夫人准允,我不嫁人,也能死心塌地地给陈家干活儿。” 若是不准允,她也立时能走。 如今可不是一年前了,谁都能做她的主。 真要逼急了,包袱都不用收拾,立时出了这四水归堂的徽宅,尘归尘、土归土,她姓贺,你姓陈,谁也不挨谁,谁也不管谁,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不能牛不喝水强摁头,逼她非得嫁个人! 有时候,也可以不是人! 但凡有个鬼姓瞿,瞿老夫人都能把她捞去配个冥婚。 显金语气很淡定,但威胁的意思很浓厚。 周二狗可不是损耗品,哪里经得住他们这样搓磨?介绍个瞿秋实,去掉周二狗半条命,再介绍几个小哥,周二狗还能活呀? 可能狗哥至死也想不通:她相亲,为啥吃苦的是自己,这个因果关系真的太歹毒了。 显金加了一句,“我听说,女户随时可自己置宅置业,若答应官府,死后将家产都给朝廷,年老时还能住进广济堂——我如今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孤家寡人一个,倒也不在乎身后的香火。” 瞿老夫人愣了愣。 老三给这丫头开了女户? “几时开的?”瞿老夫人探身迫切追问。 “在泾县时。”显金道。 “你户头呢?你户头落在哪儿了?”瞿老夫人只觉眼前的烤鸭子,立马要长出飞羽来,旋到她脸上! 显金抿抿唇,没答话——陈敷置下的那处宅子!原是为贺艾娘置的,自显金开了女户,便成了显金的落脚点。 瞿老夫人如何猜不到! 她只觉天旋地转。 人家儿子生出来是补台子的,她儿子别出心裁,甚是出其不意,总在犄角旮旯处敲她一闷棍! 这丫头本就恃才傲物,陈家能拿捏她的地方少之又少,有一说一,户头算一个!婚事算一个!等把这丫头嫁到自家人手里,她还能飞得起来吗?! 是,她是聪明,能干事能赚钱能顶家! 但若这份聪明,拿来对付陈家!拿来蚕食陈家! 有一个算一个! 是憨厚得八个板子都打不出一个屁的陈猜顶得住?还是那吃喝玩乐精通、正经事一窍不通的陈敷顶得住呀? 这两大傻儿子在这丫头面前,动作都是慢动作!就跟猫看耗子似的!你他娘的眼珠子一转,这丫头就知道你是要打鬼还是要拉稀! 老三怎么敢的! 瞿老夫人胸口陡生起一股冲天的愤懑——她为这个家牺牲大半辈子,殚精竭虑,无不以陈家为先,无不以陈家的利益为先!如今陈家天降财神爷,老三不想着怎么把这财神爷的腿拴住,反而帮这财神爷插了对随时飞走的翅膀!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这个道理,陈敷是半点不懂! 瞿老夫人手撑在把手上,狠狠喘了几口短气。 几个喘息之间,瞿老夫人思考良多:宣城的几间作坊皆被打乱,这丫头大刀阔斧地做了许多打算,也投了一笔数额不菲的本钱,如今一旦中断,吃亏的是陈家。 更何况,这丫头手段了得,一张告示就把恒、白两记的一大半学徒都搞到陈家来了。 听说,恒记这几日,开始清理仓房,拿存货顶卖货了。 瞿老夫人起伏的心绪在几个来回间得到平复,“你爹疼你,自是处处为你着想,女户的身份庇佑你,陈家也保护你,只希望你能时时刻刻牢记着。” 显金看向瞿老夫人,点了点头。 瞿老夫人再道,“你的婚事,暂且搁置吧,祖母自不会逼着你相看嫁人,但一辈子不嫁也是个浑话,这传出去,我们陈家成什么人了?克扣姑娘的败德人家?等缘分到了再说吧。” 显金仍旧点头,深知她和瞿老夫人摇摇欲坠的杠杆,又一次平衡住了。 瞿老夫人抿了抿花白的鬓发,“听说你大刀阔斧地整治绩溪作坊和灯宣作坊,绩溪作坊作风懒散,本该大改;” “灯宣作坊几个老伙计近来也无甚建树,能够体面地交接清楚,也是你的本事;” “唯独把桑皮纸作坊晾在一旁……桑皮纸作坊的赵管事惶惶不可终日,就怕你何时突然来袭,打他个措手不及。” 显金倒是想打个突袭战。 只是如今没意大利炮啊! 桑皮纸作坊除了财务上略有瑕疵,其他的,无论是伙计的手艺、产出还是店里的条例都被打理得非常规整。 对比其他几间铺子,就像在中超联赛里看到了皇家马德里。 有种奇异的鹤立鸡群之感。 后来显金一打听才知道,桑皮纸作坊的铺子,在希望之星他爹没正式入仕前,曾亲自管过很长一段时间,至少有两年半,其间的伙计人选、店子的规划和原料及产出的把控规则,都是希望之星他老爹定下来的。 你学霸,还真是你学霸。 干啥,都展示出极高的素质。 唯一不足的年账房,还是之后孙氏使了八辈子吃奶的劲儿塞进去的。 对于这种高素质的子公司,轻举妄动不是最佳的选择。 其实也没必要轻易去动。 显金需要找到一个平衡点。 一个就像她和瞿老夫人长期相爱想杀,每次见面都在相互试探、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敌进我退、敌退我打的愉快氛围中度过,但始终关系没崩的平衡点。 显金笑了笑,“那我择日去找赵管事吃个饭吧,好好请教请教。” 瞿老夫人:? 倒不是叫你立刻杀上门去。 “赵管事是个做事的人,他管事和造纸的本领都不错,是二郎他爹在世时亲自选出来的人。” 瞿老夫人本想点到为止,但怕显金杀红了眼,只好深入浅出地说清楚,“他素日也没什么错处,你请教倒可,请君入瓮就免了吧?” 显金笑起来。 她真是爱死她和瞿老夫人的平衡点了,有种互相退让的默契。 就是不知道,瞿老夫人是不是跟她英雄所见略同。 瞿老夫人却面如死灰地扭过头去。 她上辈子是不是专司刨祖坟的?——但凡少做一桩恶,她这辈子也轮不上这把年纪了,还要与外室女斗智斗勇。
第183章 蟑螂立功 晨曦,宣城府最东边的平记油坊,檐角上的瓦片显眼地突出暖阳的光晕。 城东头的桑皮纸作坊,就在平记油坊的隔壁。 一个面中蓄须的中年男子,半梦半醒地靠在骡厩的竹竿子上,面前立着一个巨大的朝天窑,窑口上盖着个像斗笠一样的竹编尖头盖子,烧窑的柴火很旺,迷蒙发白的蒸汽直冲上竹棚,被棚子挡住,蒸汽便如大难来时的同林鸟,着急又焦灼地四下逃窜而去。 中年男子,面部绪须过盛,竟将鼻头与下颌尽数淹没,仲秋早来的日光终于赶上竹棚追逐的步伐,理直气壮又直捣黄龙地投射到男子耷拉又松垮的眼皮子上。 男子揉揉眼,愣了半刻,立即四脚着地探头观察炉火,紧张的神色在旺盛的灶火映射下终于缓和下来。 “管事!管事!” 一个小厮揉着眼睛跌跌撞撞跑进去,“有人来了!” 男子因一夜靠坐,腿很僵,刚想站起来,却被僵直的脚板一绊,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人来就开张!嚷什么嚷!”男子只好扶着柱子站起来。 小厮越着急越说不清,一边跺脚一边嚷,“不是不是!不是买纸的……陈家……贺……女的……哎呀哎呀!赵管事,你快去前门接一接吧!” 小厮口中的赵管事一听,反倒不急了,笑了一声,低头理了理衣摆,“新出炉的贺掌柜嘛,来就来呗,人家掌着宣城三店,绩溪作坊的老瞿被逼得天天绕城跑,灯宣作坊的老林头更惨,被逼到直接打道回府……如今,倒是想起来动我们了?” 小厮使劲摇头,眼皮子东南西北乱飞。 赵管事一巴掌打在小厮后脑勺,“中邪了!?” 小厮结结巴巴,“别……别说……” “别说?别说什么?我赵得基,行得端坐得正,既不似绩溪老瞿懒馋,又不似泾县作坊陈老六人蠢胆大!我赵某人走到这一步,是一步台阶一个脚印,一口唾沫一颗钉!我有什么不能说!” 赵德正,乳名得基,可能是因为守了一晚上蒸笼,睡眠不足的人都带点暴躁,双手举高高,如作诗朗诵,“便是陈老三那个妖女怼到我跟前,我也要说!我不仅要说!我还要大声说!一五一十全都说!” 小厮的笑,含苦量很高。 小厮偏过头,朝走得越来越近的少女,扯嘴笑,大声道,“您是贺掌柜的吧!” 倒不是因为认识贺掌柜,是因为贺掌柜身后跟着的李三顺。 李三顺师傅的名头,在整个陈家还是很响亮的。 毕竟是陈家最强老师傅,的儿子。 李三顺身后,还跟了个面生的国字脸老师傅。 小厮嘴巴快要咧到脑袋后面,继续大声道,“贺掌柜的!您可来了!我们念你好久了!我是守门子的夜班伙计南小瓜!我上个月才来陈家,也是第一次跟赵管事一起守夜!” 显金身后的锁儿面无表情:你划清界限的手段,真是简单又粗暴啊。 “你好呀——南小瓜——”显金深觉这个名字说出口,自己都变得萌了一点了呢。 清润温和的女声一出,赵德正像在空中被掐住脖子的大鹅。 赵大鹅脑子空了三个呼吸。 他耿直是不假,说话得罪人也不假。 但是背后说人坏话,还被人听见了。 他就是再梗,也仍有一丝丝丝丝的尴尬——与素质无关,纯粹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显金笑着绕过柱子,探了个头先向赵管事郑重颔首,行了个晚辈的礼,算是正式打了招呼,再看了眼正皮锅甑蒸檀皮,转头向赵管事随口道,“秋末落叶前第一茬的青檀树……您这蒸了一天一夜了吧?看枝条快收缩小半寸了……熄了火把檀树枝起出来吧,再蒸就老了,泡的时辰就得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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