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正回过神来,大鹅梗着脖子,“你在教我做事!?” 显金耸耸肩,无所谓道,“那您就蒸着吧。工期拉得越长,出货就比别人慢,卖场就比别人小,您亏钱都无所谓,我更无所谓——左右还有另两间铺子给我赚钱呢。” 赵德正憋了口气,鼻翼扇动四五下,大鼻孔进了足够多的气,才一口气泄出,转头咆哮道,“还不让人熄火!起树枝!” 小厮朝显金谄媚一笑,随即飞快往外院跑去。 没一会儿来了两个牛高马大的师傅,一左一右把圆木桶抬起,再将各类成捆的枝条一捆接一捆捞出。 赵德正拿出样杆看了眼。 不得不说,这狗丫头判断得非常正确——样杆枝条刀口处收缩了快小一半,檀皮离骨,露出了枝条的木杆。 确实到了熄火的时候。 赵德正瘪瘪嘴角:瞎猫还能撞上几个死耗子,这把不算。 赵德正观察枝条的同一时刻,显金也拿起了一根水蒸后热热乎乎的枝条子,似是在自言自语地嘟囔赞道,“是三年条的青檀木,用了‘元宝口’的砍斫之法,这法子虽费工费时,却能保证第二年继续抽芽生长旺盛……如今这世道,便也只有真正的纸匠会这样做……” 赵德正一愣,含了下颌扭头偷瞄过去。 这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确实是在认认真真地观察枝条切口,也确实是真真切切地喟叹。 是,他知道不应该。 但此时此刻,他确实生出了一丝天之涯、海之角,知己难寻、友难找的惺惺相惜之感。 小姑娘一抬头,露出一双漂亮的眼角略微上扬的,如沉静星辰般透出点滴光亮的双眸,整个人被罩在深棕色的单袄与未着丝毫锦绣的麻布琮裙里,安静得似是要沉进了壤里。 赵德正再一怔。 好像是跟那些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有点不一样。 此番心路历程若叫显金知道,必定要道,“我就知道天天穿屎壳郎色是有回报的!” “你还晓得元宝口?”赵德正鬼使神差开腔。 小姑娘笑了笑,“砍伐青檀木时,要三刀定口,各砍各的,形成两个极度倾斜的斜面,这样的斜面不盛水,泾县雨水充足,若砍得不好,青檀木砍伐接口处就易积水,非常影响来年木条的抽芽生长。” 赵德正愣愣地看向显金。
第184章 敬畏与否 “你怎么知道?” 赵德正脱口而出,眼神却不自觉地移向这狗丫头身后的李三顺。 现教现卖? 李三顺在心里“呸”一声,不动声色地移开了步子:你自己乱猜归乱猜,请不要拉无辜的人下水! 显金抽出一条水蒸后的檀木条,放进不远处的水盆里。 水盆打的井水,冰凉沁骨。 显金说话间的功夫便将檀木条放了进去,待皮杆冷却后,一边将檀木条从清水里捞起,手上利索地三下五除二将枝丫皮剥了个干净,顺手还剔除了枝丫骨柴,一边笑着同赵德正随口道,“我做宣纸生意,我知道,难道不应该吗?” 说着便将檀树皮丢进了竹筐里,将干干净净的枝干递到赵德正手上。 赵德正看了眼手里被剥得干净得笔直笔挺的木条子,心里大为震撼:若是理论,尚能现学现背,可做宣纸是手上功夫,这细微处见真章,虽说剥皮不难,但能随手把檀木条子剥得这样漂亮,本身也是带点功底在的! 显金扬了扬下颌,示意赵德正往里走,“赵管事守了一夜的蒸笼辛苦了,若无需休息,还请赵管事为我带个路,咱们好好看一看大名鼎鼎的桑皮纸作坊。” 赵德正如梦初醒,跟随显金的脚步朝里小碎步跑去。 显金一路过水池、纸焙、窖房、库房,非常有主人翁意识地带着赵德正往里走,时不时提点小建议: “……有几张制帘的竹材不好,还是要用苦竹,短者尺余,长者达二尺,适合制作无节无巴的长竹丝。” “纸焙的清焙刷要换新,总有枯木枝显得咱们陈家寒酸,我听说恒记特制了松毛帚,蓬松有力,很是不错,咱们也去制点。” 再时不时问两句赵管事: “咱们如今验纸怎么验?验数又怎么验?裁剪怎么裁?” 赵德正:你不仅在教我做事,还要挑我错处?! 你算老几呀! 你算根葡萄藤! 赵德正向来吃软不吃硬,显金问得又直接,小老头儿脑壳一偏,装作听不见。 显金如若未闻,也不恼也不催,路过选纸房时,两个打着哈欠的中年女子正好就位,熟练地套起麻布袖套,从案板上估摸着掐起厚厚两沓纸。 然后开始用最原始的方式开始数纸——人工计数。 两个小阿姨非常尽职尽业,每数一张,就大声报数。 一个唱,“七十八!” 一个唱,“六十七!” 然后另一个张口就接上,“六十八!” 在顷刻之间,两个小阿姨相互作用,让十一张纸樯橹灰飞烟灭。 显金笑着地看向赵德正,“……那位姐姐的七十九哪儿去了?” 赵德正一张脸涨得通红,嘟嘟嘴半晌说不出话,隔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数数不好不能算短处!……数数!做纸人的事儿能算短处吗!”紧跟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猕猴桃藤汁”,什么“墨分五色”之类的,李三顺默默别过头去:内心充满了欢快的氛围——这一旦露了怯,下一步他们家金姐儿可就趁胜追击了。 显金一声笑,很温和平顺。 “数数不好,倒也无事。”显金道,口吻平和,听不出指点的意味,像晚辈向长辈的请教和交流,“不过咱们能便利,也可行事便利一些——之前我在泾县作坊,便买了三个称,伙计先数一百张纸,把重量称出来,计算可粗略得出每一张纸的重量;” “再数十张纸,也把重量计算出来,相比比对,取中间值,咱们就能确定每一张纸的重量。” “确定了一张纸的重量,自然可得一百张的重量。” “咱们只管用称来称量,添添减减,便是有出入,也不过三两张纸。” 赵管事只是脾气不好,不是蠢。 显金一说,他便听懂了。 赵管事开口道,“若是多了纸张都好交代,可若是少了……一次两次,大家能谅解,三次四次,人家便要骂你做生意不地道了。” 显金自然考虑过这个问题,自然地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们一般会多放重量。” 又笑道,“当然,伙计在查验选看时,不仅要剔除纸上的凸斑、骨柴,填补细小的斑损,将滥竽充数者剔除重做……也要粗略重新查验纸张多寡,做到‘两步校’。” 赵管事若有所思地点头。 显金便径直向前走。 走入花间,没备茶。 意料之中。 显金自己拿起桌上的茶盅,先给李三顺倒了一盏,再给李三顺身后的高师傅倒了一盏,最后自己喝了一大口后,才向照管事介绍高师傅,“……之前泾县宋记纸业的当家师傅,高师傅。” 泾县做纸的圈子就这么大点,但凡有名有姓的,赵德正当然知道。 高师傅嘛。 跟着宋记干了几十年,宋记垮台了,没想到是来了陈记。 赵德正佝腰友好地给高师傅作了个揖。 高师傅忙跨步躲开,“当不起当不起!您可是桑皮纸作坊的扛把子!”又笑着和显金道,“之前我在泾县时,听说过桑皮纸作坊,还想呢,怎么一家用檀树皮做宣纸的作坊,要叫桑皮纸作坊!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吗!” 显金见高师傅茶汤喝完了,十分有主人样地给添上,熟稔道,“那是因为咱们赵管事不是宣城人,往前是做桑皮纸的,如今娶了位宣城府出身的令正,这才改弦更张开始做宣纸——您别说,顶尖的匠人就是这个!” 显金高高竖起大拇哥。 赵德正偏过头去,看似很平静,但红到耳朵尖的一张脸事无巨细地出卖了他。 “不过三两年的功夫,就把咱们宣纸吃透了,被我们家大爷一眼相中,成了这间作坊的管事和大师傅,陈家向来是敬重手艺人的,便延承了这店子原先的名号。” 显金娓娓道来。 赵德正轻咳一声,通红着脸转过来。 初心是要坚守的。 就算敌人再狡猾,也要负隅顽抗,丝毫不为所动! “你……你别以为说几句好听的话,这店子就要听你的了!” 赵德正“你你你”了好几声,终于把舌头捋直,“你自己想想你在泾县干了啥!净不干好事!什么描红本、什么纸做灯笼、什么手帐……最离谱的是,把纸放进袋子里卖,买到啥是啥……” “你压根就不敬畏这门生意!这门手艺!
第185章 接下战帖 显金静静地低头喝了口冷掉的茶水。 桑皮纸作坊,在整个宣城府的纸业生意中,排名前列,不算TOP1,也算双一流,靠一手很漂亮的色宣在整个宣城府打出了名堂,在恒记熟宣和李记生宣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如今销量很好的贡余、麦光、白滑、冰翼、凝霜、五色、十色、硬黄等等,实际上就是出自赵管事之手。 如今时宜,色宣之色极淡,主打一个氛围感,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再冠之以好听漂亮的名号,在南直隶的文人中传诵甚广。 将净白如米的宣纸,加入淡淡的颜色,形成色宣——这本身也是一种革新。 当日瞿老夫人的桑葚茶给了显金灵感,显金之后找到李三顺好好研讨了一番,谁知李三顺一听便哈哈笑道,“……你晚了!不就是色宣吗?咱们家的桑皮纸作坊出过!卖相很不错,在整个宣城也引发了一番追逐!” 李三顺再加了一句,“就是咱们桑皮纸作坊赵管事的手笔。” 显金不以为然,“赵管事?管着陈家最大作坊的管事姓赵?” 意有所指地笑嘻嘻,“咋不姓陈?或瞿了呀?” 李三顺老头儿虽对瞿老夫人的观感很不错,但也默认瞿老夫人在人员配备上对血脉亲缘的偏爱,老头儿蹲在地上抽口水烟,吐出几圈白雾后,把水烟摁灭,随口道,“……可想而知这赵管事的分量了呗!” 能在充满了关系户的家族企业里杀出一条血路的,都有几分真本事。 后一句李三顺老头儿紧跟,食指向内弯,指了指自己,“我倔不?” 显金点头,“我们店里没养驴,但胜似有驴。” 李三顺一个巴掌拍到显金的后脑勺,“嘿,小丫头片子!变着样方埋汰你李师傅!” 显金嘿嘿笑。 李三顺又重重地抽了口水烟,眼睛眯了眯看向远方,似在认真思索。 老头儿,蹲地,抽水烟。 本身就是一副极有故事感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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