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管事咂舌,这……这胆子也太大了! 一个山院,顶天也就四百个人! 把夫子、教授都加上,也不过四百五十余人。 这算是每个人都要买一袋? 怎么可能! 山院里一百人里至少有三、四人是在各地特招的学业非常优异、潜力非常巨大的贫家子。 这部分人,是不可能花钱来买贵纸的。 董管事抹了把额间的汗,“会不会太多了?若是天上下雪了,咱们卖不完,纸惹了雪气就潮了,对纸不好。” 显金笃定点头,“就这么多,您信我,能卖完。” 显金这次营销的目标不是n*1,而是1*n。 销售,有的做的是大路生意,做人流量的,流量大生意就好;有的却做的是回头生意,一份东西不一定卖每个人,而买过的人必定还会再买。 这里面的逻辑涉及顾客黏性。 而制造顾客黏性的,一是精准切入需求,二是提升产品与顾客的互动。 小姑娘神色淡定,语气却异常坚定。 董管事不由想起前日那场“接风宴”,这个小姑娘提出卖存货、回现银,李三顺坚决不同意,指着陈三爷的鼻子骂,“……咱做的纸是真的值钱啊!伙计寒冬腊月刮树皮!甘坑、蜜坑二水泡皮!晒、锥、碾、压、捞,伙计们用皮肉在做纸啊!咱们的纸不能贱卖啊!贱卖一次,就再也贵不起来了!” 这李老头真的太倔了。 前一瞬,还在跟陈三爷哥两好,你一杯我一壶。 后一瞬,就指着鼻子骂他败家、不惜才也不惜材。 老头儿以为显金口中的“卖存货、回现银”是要贱卖存纸。 谁知,就这个纤弱苍白的姑娘,当场把呛了一整杯桃花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杯子往地上一砸,指着满地瓷片发毒誓,“我这辈子,若是糟践好东西来换钱,我贺显金如此碎片!死无全尸!” 老头儿噤声了。 不止噤声了。 连茶都不敢喝了。 他们当时都以为这姑娘在说大话。 清存货,快速清存货怎么可能原价出? 资金想回流,只有压低价格,让别人捞一笔,才能用货换钱。 你不压价,别人凭什么帮你清? 周二狗在拿了这小姑娘三年筹子后,对这姑娘是死心塌地的。 吃了“接风宴”,陈三爷醉得个糊里糊涂,干完一整杯桃花醉的显金出了房间十分清醒地和周二狗打商量,“劳烦狗哥从库里找六百张牛皮纸,咱们熬夜叠成书信袋子的模样,用浆糊封边,再请郑小哥和我一道把库里的纸彻彻底底清一清,按种类与品质登记入册,数清楚每种纸张的数量。” 没叫他做事。 他心里抓心挠肝的,主动凑上去揽活儿。 “嗯……董管事您是咱们中年生最久的纸行人了,劳您辅佐我认一认,每种纸业的成本价与市场价。” 市场价是什么? 他问出口。 显金改口道,“就是卖出的价格。” 懂了。 紧跟着显金、周二狗、他、周二狗他弟周三狗,郑家三兄弟连夜连日清理库存。 将好品质的纸按照八十文一张、六十文一张、五十文一张、四十文一张、三十文一张的卖价清理出五个档次,分别冠以汉玉白、栀子黄、落霞红、海青青、品月蓝五色,并找到相熟的印染作坊做了六十张一掌宽的色条。 在他认真排档的同时,显金这个小姑娘拿着她那奇形怪状的芦管笔,找了张硬纸,密密麻麻写了好多他看不懂的字。 有“x”,有“y”,还有“z”…… 弯弯曲曲的,不晓得是个啥,反正就是这么个形状吧。 显金算了一夜,拿着算出来的纸指挥他们一个袋子放多少张便宜纸,又放多少张好纸,又如何摆放那六十张色条。 他看不懂了,指着纸上像蚯蚓一样的“z”问显金,“这是啥?” 显金应当是困迷糊了,随口答道,“这是方程式。” - “这是天元式。“ 如董管事所料,过了日暮,果然下雪。 白雪灰天,飞檐红瓦之下,乔徽背着手,弯腰低头看着山院门口棚子外,新立出的木刻板。 上面赫然写着: 集齐汉玉白、栀子黄、落霞红、海青青、品月蓝五色条者,赠六丈宣一张。 集齐任意四色条者,赠四丈宣一张。 集齐任意三色条者,赠二丈宣一张。 集齐任意两色条者,赠流云金粟纸一张。 以上规定长期有效,欢迎选购。 乔徽慢慢直起身。 陈记使用了天元式计算,来确保自己的利润。 啧,他仿佛看见了他们博儿倾家荡产的命运。
第25章 互戳肺管 “这位兄台,您要买一个牛皮袋子吗?” 一把略带嘶哑的女声,像落在嶙峋山石上的薄雪,被石头的缝隙撕开原有的轻柔。 乔徽抬头。 青布油纸伞下,少女着深棕夹袄,木簪束髻,眼眸清亮,鼻头挺翘,下颌小小巧巧,身边摆着一个算盘。 乔徽竟没有丝毫诧异。 算得出天元式的人会敲算盘,有什么奇怪? 只是奇怪,这世间女子多像笼中牡丹,像水中菡萏,像雪中红梅,像夜中丁香,或艳、或清、或雅、或淡——都是花。 唯独这个少女,像棵树。 一棵至寒凛冬,不落叶不枯黄的冬青树。 “不了。” 像树、像草、哪怕像棵仙人掌,都跟他关系不大。 乔徽双手背后,“没有人能拿到六丈宣,这种庄家稳赢的局没意思,我这种散户没必要为庄家抬轿。” “若您输了,您赌什么?”显金笑起来,露出标准八颗牙。 乔徽蹙眉。 显金重复一遍,“您刚说没有人能拿到六丈宣。若有人顺利拿到六丈宣,您想赌什么?” 少女语气温和,但态度笃定。 乔徽再扫一眼木刻版。 必须凑齐五张色单,才能兑换一张六丈宣。 从今天山院开出的袋子来看,只有张文博并另八个买了十几袋子的童生开出了有颜色的色单,且都是排位后三的红、青、蓝。 近三百个袋子,开出十余张色单,是三十有一的概率。 其中排名第一的月白色还没现身。 鬼知道,月白色的概率又是多少! 搞不好是一百有一! 谁能在八天内凑得齐? 乔徽扬了扬下颌,眉梢间带有一丝了然与傲气,“袋子总数几何,各色色单几何,都是您定的——规则您定,您自然最清楚怎么获胜,这个赌我同您打,不算公平。” 乔徽笑了笑,露出几分少年气狂,“同样,您在山院做庄,拿一个根本赢不了的赌约,把书生们玩得团团转,也不算公平。” 显金侧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乔徽。 松江布、夹棉鞋、拎着和旁人一模一样的布袋,和山院其他书生没有任何区别。 除了这张脸过分清俊、气质颇为难搞和桀骜之外。 这属于古人观念与现代营销的交锋。 显金眼珠子一转,笑出十颗牙,“这样吧……我告诉您一个铁定能拿到六丈宣的法子,您支持陈家的生意,买一个袋子也好,两个袋子也罢,都算缘分。您看行吗?” 铁定能拿到? 换种说法,就是这个天元式的解法。 这个袋子不值一百二十文,但这个答案值。 乔徽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小吊钱放到桌上,“愿闻其详。” 显金先把钱摸到手里,随手从柜子里抽了个袋子出来,推到乔徽跟前,笑道,“很简单,把我们的袋子,全都买下来!” “你全买下来了,自然能凑齐五色单了!” 乔徽:…… 无……无奸不商…… 就算会做天元式的商……也是奸的…… 就算像棵冬青树的商……也是奸的…… 乔徽埋了头,深吸一口气。 你不能说她错。 因为她没错。 当基数够大时,概率自然变大,这是格致里最简单的内容。 但“都买下来”,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显金见书生憋闷,便递了杯茶汤去,温笑道,“我没想捉弄您,只是您似乎对陈记这样的卖货手段有偏见,我便不自觉地想怼上一怼——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个老话没错,但若是香酒不在深巷在浅巷呢?是不是有更多人闻得到?买得到?” “陈记同理。” “我们兢兢业业做纸,勤勤恳恳买卖,未曾坑蒙拐骗,没有背后设局,更没有愚弄山院书生——我们只是通过一些小手段让更多的人知道陈记罢了。” “您说不可能有人拿得到六丈宣,我便把话放在这儿,必定有人能拿到。” 显金压低了声音,“我们的规定是集齐五色单,但没有规定只能由一人集齐五色单啊!色单可以交换,可以赠送,甚至可以买卖,拿到六丈宣的概率虽然小,但绝不是没有。” 乔徽深看了显金一眼,双手背后再打量了棚子一遍后,抬脚欲离。 “您请留步!” 显金高声招呼。 乔徽转过身。 显金将牛皮纸袋毕恭毕敬地递过去,“您的盲袋。陈记雕虫小技,您莫放在心上。” 乔徽在原地耽了两个呼吸,转身接过牛皮纸袋,挑了挑眉,在显金耳边低声道,“李老师傅在宝禅多寺遇难后,整个泾县再无六丈宣面世。姑娘既笃定有人能凑齐五色单,那您从哪儿拿出六丈宣?” 这回轮到显金嘴角抽抽。 这人真烦! 哪儿痛,戳哪儿! 乔徽说完,便嘴角含笑扬长而去。 “咚咚咚——” 书院暮鼓敲响。 不一会儿,书生们背着布袋三两间下步梯,遥遥看到陈记棚子前又摆出一张半人高的木刻版。 博儿很激动,三步并作两步走,埋头先看,看到“六丈宣”三字时,博儿一阵五官乱飞,激动地揪住旁边人的衣角,再看集齐五张色单,五官便“哎哟”一声憋在一起。 短短一刻钟,博儿的五官大开大合,非常忙碌。 “六丈宣!” 博儿像只尖叫鸡。 “好久好久好久没听说过六丈宣了!陈记这次真是大手笔了!” “要真有人拿到了六丈宣,一定一定记得给我吸一吸啊!” “这些年,咱们安阳府上贡的贡品就是八丈宣!八丈宣是圣人御用,六丈宣是吾等读书人这辈子能用到最名贵的纸了!” “安阳府还能做八丈宣?!” “别瞧不起安阳府!咱们那儿做纸的福荣号虽不靠乌溪,未有甘泉,却也十分勤恳,前些年每年都有八丈、六丈宣出产,后来福荣号老东家过世后才断了这脉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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