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一直在被推着走。 她究竟想做什么? 富甲一方?横行霸道?还是酒池肉林,醉卧美男膝? 前行至安吴的骡车缓慢颠簸,显金贴着车璧,面前摆了一本《天工开物》,脑子里数条线交错杂糅,搅在一起,一团乱麻。 “……咱们若有空余,天堂寨的小吊酒配糟鹅一定要去试试。”陈敷兴致勃勃。 噢,还忘了个陈敷。 这恋爱脑也没啥人生目标,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据说在他们风风火火制“盲袋”之际,这位年近不惑的恋爱脑把泾县城池里的酒家快要干完了,还非常有心地做了个排名,把四十九个酒家分为甲乙丙三等,按照食味、食气、食质挨个儿排位。 显金为啥知道? 因为这恋爱脑企图从库房拿十张四丈宣,“方便做记录”,当然,结果是被董管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委婉拒绝。 不知道说什么好。 为恋爱脑的松弛感干一杯吧。 显金眼神从《天工开物》移开,端起茶盅喝了口水。 董管事态度恭敬,“明天岁除,咱们这次日程有些赶,下回咱们专门去吃吃看可好?” 陈敷别嘴,转身撂开车帘看向窗外,“诶”了一声,“这姑娘不冷吗?” 显金目光跟着他去,见不远处的稻田里有个身影,穿了件单衣,单裤撩至膝间,赤足站在水田里打理秧苗。 是个姑娘。 年岁不太大。 天还在落雪,浑身上下湿透了,田坝头站着两个穿夹袄的男人,也不知在说什么,嘻嘻的笑声传到官道上来,骡车里都能听见。 陈敷皱眉,“那两男的怎么不下田?天这么冷,叫个姑娘下地,真不是个东西。” 真不是个东西。 重生前,就有很多不是东西的男人。 如今好像变得更多了。 显金别过脸去。 骡车拐进村镇,显金没想到会在收买稻草的地方再见到那个姑娘。 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仍是那身单衣,双肩扛着根扁担,扁担两头分别捆着硕大两捆泡水稻草。姑娘把扁担放到地上,肩膀被压出两道深痕,一抬头,显金才看到这姑娘脸上一左一右两边肿得老高,面颊上两个巴掌印分外明显。 显金不由蹙眉,看向这庄头的管事,“这位姑娘是……?” 那姑娘一瑟缩,把头埋进肩膀里。 管事还没说话,刚才田坝上说笑的两个男人把姑娘拉拽进身,没看显金,冲陈敷谄笑道,“这狗东西不懂事,我们即刻把她带回去!” 说着便又抬头预备给那姑娘一巴掌。 姑娘条件反射地向后趔趄躲避。 “你做什么呢!?” 显金提高声量,看了眼周二狗。 周二狗放下扛在肩上的稻草垛,宽阔的双臂撑开向前倾。 夹袄男人赶忙把手收回来了。 庄头见状,笑着打圆场,“……老王家的二郎、三郎还不快过来见见陈记新任的账房!贺账房!” 又转头向显金笑道,“咱们庄子上王家人,专给纸行打草的。陈记在咱们庄头上买的稻草多半都是王家打的。都是老熟人,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这姑娘是谁!” 显金再次提高声量。 王家两个男人看向庄头,见庄头抿起嘴巴不说话,便大着胆子道,“是俺家妹妹!妹妹不听话,哥哥打妹妹,干你甚事!”
第28章 八只鸡鸭 显金低头,看王姑娘单裤湿透,被雪风一吹,布料紧贴皮肉,双腿瑟瑟发抖。 显金目光上移,不出所料,她的袖口短了一截,露出的一截手腕上全是青紫的团形瘀痕和长条形的血痕。 王姑娘感知到显金的目光,低垂眸,咬紧嘴角,将手脚笨拙往里藏,企图藏住常年被掐打、抽骂的痕迹。 这不是普通的打骂,这是恶意虐待。 显金拳头硬了。 陈敷也看到了,怒不可遏,“放屁!简直放屁!是你妹子又如何?人身上一块好皮都没有,她是犯了什么了不起的大错,要受这么大的搓磨?” 见陈敷发怒,庄头终于低声解释,“……不是一个娘生的,两个哥哥是死了的原配生的,后娘死了,两个哥哥就开始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偏生这妹子是个倔气的,从不晓得低头的,惹毛了还跟两个哥哥对打!” 庄头一副和稀泥的样子,“哎呀哎呀!说一千道一万,也是家务事,家务事!” 家务事? 家暴,就不算暴力了?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人家娘还活着的时候,你怎么不报? 娘死,爹不管了,才敢欺负一个小姑娘。 可真是太厉害了! 显金正欲说话,却听陈敷气得声音变形,语气高亢,“家务事?” “那好!我们陈记绝不买这种人家打理的稻草!” “这种草做出来的纸,都是臭的!坏的!” 陈敷拂袖,“让他们把稻草抬回去!我们不要!” 显金看向陈敷,拳头一松。 陈敷的反抗,每每都有种任性的倔强,固执、直白且叫人摸不着头脑,比如非要让贺艾娘的棺木从正门走,比如非要在牌位上写“吾妻”,再比如“因为你坏,所以我不要你的稻草了”——丝毫不见生意人的精明,有种横冲直闯的鲁直。 不要稻草了? 因泾县纸业昌盛,稻草卖得比稻子还贵! 王家二哥瞬间慌了神,求救看向庄头。 庄头“哎呀”一声,“陈三爷是位菩萨,王大、王二你们来给陈三爷好好磕个脑壳,把稻草放下,回去过后好好对妹子,行不?” 这个‘行不’是在问陈敷,颇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味。 “多少钱?” 陈敷身后响起一股清泠泠的声音。 显金一边发问,一边从周二狗手里接了裹稻草的麻布披到王娘子身上,“你们要多少钱才愿意放妹子走?” 王大、王二对视一眼,脸胖点的王大咬了后槽牙,“什么意思?俺儿子还要读书科考!他姑姑不能当下人!” 良民不为奴,为奴者后嗣永无科考资格。 显金看了王大一眼,勾起唇角笑了笑,“你放心吧,就冲有你这个爹,你儿子、你孙子、你子子孙孙全都不是读书的料。” 显金将王娘子拉到身侧,“不改良籍,陈家拟聘你妹子做洒扫女工,需要给你们多少银子才能把她的户迁出王家?——我提醒你,这是我问你的最后一遍,若还不报价,这些稻草你拖回去,明年后年我们就去丁桥、章渡收沙田稻草。” 相当于买断工期。 籍仍是良籍,除却先付予本家的银钱,还需每月给相应酬劳。 这与周二狗诸位不同,周二狗随时能辞工,而入主家籍的,多半是要干一辈子的。 其实这个政策,对女性是保护,至少主家发给女性的月例银子,女性可自由支配,本家不可强取豪夺,女性甚至能挂靠主家置办恒产和私房。 陈家之于显金,也有点这个意思。 显金态度变得强硬,“丁桥的‘三粒寸’、章渡的‘莲塘早’都是后起之秀,收谁的不是收?在这泾县,我们陈家要收稻草,我还不信摔了你的碗,端不到别人的锅!” 庄头有点慌了。 陈家真不来安吴收草,他得饿死! 庄头朝王大使了个眼色。 王大梗脖子要价,“三十两银子。少一个铜板,俺立刻把妹子拖回去!” “放你娘的屁!” 王家妹子一冲而出,指着王大鼻子骂,“前日你把我卖给村头糊灯笼的吴瘸子预备收多少银子?不过八两!我不从,你和老二就又打我!” 王家妹子抹把眼,泪水是咸的,腌着脸上的伤口有点痛,“王老大,我告诉你,既有人拿钱救我,你就识相地收了钱滚蛋!你要断我生路,我回去就跳井!我叫你鸡飞蛋打,人财两空,一个铜板都拿不到,反倒要出一床席子裹我去乱葬岗!” 显金先是怔忡,随后便笑起来。 原以为遭虐打的姑娘是个软柿子。如今看来,倒是个硬茬子。 也对,但凡软一分,恐怕早被这吃人的哥俩卖到天涯海角去。 围观者越多,都是安吴庄稼上的劳力人,听了这门官司,有知情者躲在稻草垛后高叫,“王老大,别贪多了!八两银子,过年能杀两头猪了!” 陈敷气得头发竖起来,从怀中掏出两枚银锭扔到王大、王二跟前,“十两银子,爱要不要!” 王大、王二对视一眼,捡起地上的银锭束着手藏了起来。 陈敷看这哥俩做派,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 怎么会有人卖妹子,卖得如此丝滑啊! 陈敷袖子一挥,看了一圈四周,高声道,“欺行霸市!欺男霸女!卖女求荣!诸如此类,如有再犯,陈家绝不在你处买一草一木!陈家素来忠厚老实,看不上次等奸猾恶毒之辈!” 陈敷尤不解恨,在地上“忒”一口,表明立场。 显金勾住王娘子的肩往骡车去,剩下的收草、过籍、付定等诸多杂事皆由董管事留下解决,陈敷直到坐上骡车还在气。 是真气。 这寒冬腊月的,显金看到陈敷头上在冒烟。 “……艾娘说,世道对女子颇为艰难,我还不以为然。陈家是母亲当家,素来公正公道,对家中仆从丫鬟也从未有过打骂苛责,我竟不知我陈家收购原材的庄头里竟也有如此荒唐的事?” 陈敷摇摇头,头上的热气跟着动。 显金正欲说话,却听半躺着、脸色苍白的王娘子惨笑一声,“俺这不算啥,挨两顿打就完了。乡里王五娘才惨,先被爹娘嫁个六十老头,得了两匹布,给她弟弟裁了两身衣裳去考院试,后来老头死了,又被她爹娘嫁给那老头的瞎眼侄子,这次得了两只鸡、六只鸭,鸡鸭被当作学费给了弟弟的夫子……咳咳……我们村里后来就叫她弟弟‘六只鸭秀才公’……” 有点黑色幽默…… 显金笑不出来。 她如果穿越成王五娘怎么办? 就算她会算账,会卖纸,会写字又如何? 可能,能多聘两只鸭? 成为“八鸭秀才公”之姐? 显金一下午心情都闷闷的,骡车驶进水西大街,听窗外熙熙攘攘,还有噼里啪啦放鞭炮的声音。 陈敷撩开车帘往外看。 七八辆马车停在陈家老宅门口,地上摞起十来个箱笼,仆妇丫头来往如织,各处都透着喜庆的年节气氛。
第29章 是真快乐 陈敷本还在因“六只鸭秀才公”张着个大嘴傻乐呵,一看外头熙熙攘攘的场面,瞬时垮了个批脸。 “他们真来了?” 显金:??? 显金挑开帘子往外看,正巧看到瞿二娘穿一身喜庆暗红万字不断纹褙子叉着腰指点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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