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徽低了低眸目,声音喑哑暗沉,“老夫人谬赞,不过是老了一头。” 自抵达宣城,乔徽一直避免发出声音,如今说话,反倒叫众人一惊。 陈笺方的寡母段氏颤声道,“宝元,你的声音……” 乔徽轻轻垂眸,“声音沙了,还需劳诸位费力分辨。” 瞿老夫人目露不忍,“明年……明年还考恩科吗?” 若上了殿试,这把声音,怎么回圣人话? 举人考进士,考到最后,考的是神、面、身、音……说话哑得像裂石的书生,怎么能被点中? “不考了。”乔徽声音发哑,“三年没拿笔看书,做不出如二郎笔下的好文章了。” 瞿老夫人在心底深处,轻轻松了口气:若是乔徽也考,乔放之又该花精力辅导谁呢?弟子,怎么争得赢儿子?! 乔徽一语言罢,显金跟在其身后,方抬起眸,认真专注地打量了这个被迫快速成长的青年郎。 前一次见,因乔徽表现出的秉性一如既往地叫人抓狂,让显金自然而然地忽略了他的变化。 是啊,两年诶,人生被打乱的两年。 本该轻狂倨傲的少年郎,放下安稳的生活,主动迎上莫测的未来,担负起为乔家与父辈正名的重任,将书笔收起,转身拿起刀剑,为自己挣一条活路……怎么会没有变化?怎么可能没有变化?他的人生就算被矫正,又如何能毫无痕迹地回归正道? 如今听乔徽坦诚又嘶哑开口,一种滞后且迟钝的惋惜遗憾,悄悄爬上显金心头。 沉默又平静地紧随其后的陈笺方,福至心灵般看向显金。 正好撞进少女投向他人,那双柔软又疼惜的眼眸。
第255章 穿云箭来(3000) 陈笺方鼻腔一紧,像一股强劲的薄荷凉气冲上天灵盖,他轻敛目,微不可见地调整鼻息,深深地汲取两口新鲜的、叫他继续勉强存活的空气。 乔徽亦感知到视线,在东海厮杀中养成的敏锐知觉,让他第一时间抓住显金的目光。 乔徽回头,弧度很小地勾唇一笑,像在尽力安抚少女。 两方视线交织。 陈笺方尽收眼底。 少年郎心头血气上涌,隔了许久许久,方平定心神,从胸腔中长长呼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 如今,他有种未战先怯的胆寒感。 两年前,都未曾有过的必败感,现在,却如千军万马般席卷而来。 是因乔徽改头换面而归吗? 是因他与显金中间横亘着千丝万缕的纠结吗? 是因他尚且白身,距离功成名就,还有最大的天堑需要跨越吗? …… 游廊中,队列渐渐走远。 陈笺方沉默地垂首待立,略有茫然地盯着脚下朴素坚硬的青砖。 “二郎——”瞿老夫人像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精准地感知到金孙掉了队,转身回过头来,“跟上啊!愣着作甚!” 陈笺方这才抬起头来,手缩在袖中,快步朝前走去。 乔徽背着手,看了眼陈笺方,又扫了眼显金,抿了抿唇。 瞿老夫人置办了满满一桌饭,八冷八热一锅子,单独给显金与陈笺方准备了八个小碗碟的竹框板。 乔放之元气大伤,加之路途奔波,入了初夏,胃口本就不好,如今是给陈家面子,好歹动了两筷子,随后才封箸不吃。 瞿老夫人满腔的话想说,却见乔放之半靠在轮椅上,嘴唇苍白、神容憔悴,到底克制住了旺盛的倾诉欲,惋惜地叫陈笺方带着父子二人去秋收阁,“……时辰不早了,有什么事咱都来日再说,二郎便带老师歇息去吧——乔山长,您能来,着实是让我陈家蓬荜生辉啊!小小商户招待不周的地方,您千万告知,千万告知!” 乔放之抬了抬手,声音虚弱,“好,好,已是多加叨扰……” 瞿老夫人这才肯放人,转过头一看,乔宝珠眼泪巴巴地盯着父亲,便笑,“宝珠也一块跟着去吧?虽是外院,但陈家向来治家严谨,也不妨事。” 宝珠若去了,回来时必得二郎送至二门。 如今的她,倒是乐见宝珠与二郎其成。 只是这份心思,不可太过昭然若揭,惹了乔山长的厌恶,反倒得不偿失。 瞿老夫人点兵点将,下颌一抬,把显金用成遮羞布,“金姐儿,你也去给乔山长帮帮忙!” 一路无话,乔徽与乔宝珠一左一右推动老父的轮椅,陈笺方与显金一前一后走在前面,秋收阁确实被收拾得很好,六角油灯昏黄灯光下,上了清漆的梨花木家具端正大气,西间、敞房、花间均放置应急的蔬果花瓠。 乔放之摆摆手,想同显金说说话,一开口却气若游丝,“显金,你辛苦了……” 今日得见幼女,肤容白嫩,目光澄澈,身量高高地长了一头,穿的是暗纹绯色掐丝绸子,说话做事间未见丝毫局促——说明,这么两年多,他这不成器的姑娘未曾因吃穿挂忧,更无人胆敢给她吃排头、穿小鞋。 什么应天府,什么瞿老夫人,什么陈家。 他心里门儿清。 都是循着肉味儿来抢功的豺狼。 只有他这依靠那么大半年的时间,浅淡缘分结下来的关门女弟子,才真是拼了命地养着宝珠。 宝珠抱住显金的胳膊,很是依恋的样子。 显金笑了笑,“我有啥辛苦的,给宝珠做饭的是张妈妈,做衣裳的贾裁缝,熊大人的侄女,如今崔大人的妻室常常给宝珠下帖邀约……“显金眼神看向乔放之搭在轮椅踏板上的脚,迟疑道,“倒是您的脚……” 乔放之摆摆手,“小事一桩,不提也罢。“ 说完再看看陈笺方,又看看小女儿,最后再看看沉默着气宇轩昂的长子,凹陷的面颊终于浮现出闪耀的笑意,只听他长叹一声,语声像浮在水面的漂萍,“我真想与你们几个孩子聊上个通宵——咳咳咳,可惜呀……” 乔放之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破锣声,“可惜,我如今这副破烂身子骨……” 陈笺方躬身道,“老师,你我皆非蜉蝣,何必争朝夕,来日方长。” 乔放之点点头,似是想起什么,轻声唤,“江伯——江伯——带二郎拿,拿书——” 声音很轻。 显金鼻头发涩,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如今无比怀念乔导儿花样骂她是学术垃圾的中气十足。 陈笺方躬身随乔放之身侧的独眼老伯,进了放置箱包的内间。 乔放之神容不济,宝珠惦念着去厨房帮忙煮明早的茯苓山药粥,显金便先行告辞,乔徽背身帮两个小姑娘推了门,“我送你们。” 秋收阁旁,种着两排松树。 时年还浅,松树未达青城山院那般高耸入云。 两排树,就像两排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宝珠在前面小跑步,嘴里絮絮叨叨,“……瘦肉剁烂,茯苓温水泡,切山药时手上要蒙一层纱布,否则手会痒……” 显金朗声道,“你慢一点!路不熟,天又黑,仔细摔跤!” 宝珠双手在身后随手乱舞,“我不跑快点,张妈妈说的,我全得忘!”随即又开始嘴里碎碎念,“切山药手上不能蒙纱布,否则手会痒……手上不能蒙纱布……不能蒙……” 显金失笑。 乔徽微微垂头,他就算不看,也能在脑海中想象出少女那张自在漂亮的面庞,笑得多好看。 显金与乔徽并肩在后走。 “乔师的腿,究竟怎么了?”显金发问。 乔徽眼神从黑影婆娑的松林末梢收回,言简意赅,“脚踝拷着脚链,在水牢里被脏水浸烂了,皮肉和骨头都烂了,如今也只有好好养,期待能早日站起来。” 显金手紧紧攥成拳,半晌没开口。 “应天府来人,不计姿态地寻求父亲松口和谅解,让你很困惑吧?”乔徽不欲再纠缠往日的沉痛,声音喑哑着打破平静。 显金笑着抬头,“你发现了?“ 乔徽唇角含笑,“你两根眉毛都快拧成一条线了,很好笑,很难不发现。” 显金:……狗嘴吐不出象牙,徽嘴只能吃带鱼。 哪个花季少女愿意听见对自己的评价是“好笑”啊? 就算这个花季少女是屎壳郎成精的豆蔻屎壳郎,也并不想当搞笑女。 “谢谢你噢。”显金翻了个与陈敷如出一辙的小白眼,“下次,我尽量正经一点,不那么好笑。” 乔徽笑起来,长翘的睫毛打在鼻梁的阴影下,两个影子融为一体,“应天府府尹之位空缺,有一争之力的四品官皆虎视眈眈,应天府有一个传统,通常内部晋升,也就是说,应天府如今四品的府丞是下一任府尹的最有力竞争者。” 乔徽自嗓子哑了,便很少一连贯地说这么长的话。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难听极了。 像狂风暴雨下的一张破纸,发出的“嗡嗡”呜鸣。 乔徽顿了顿,刻意清了清嗓子,方才继续道,“可是父亲一日不承应天府的情,应天府现在的四品官便没有一个有机会上位。” “为何?”显金蹙眉。 这是她完全不懂的领域。 官场和商场不一样。 官场比商场难混多了。 乔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微微侧眸,离显金近一些,“别忘了,让父亲生不如死的应天府原班人马,如今除了府尹一个都没换——应天府对父亲上水刑时,这些人都不知情嘛?可能吗?既知情,如何不劝谏?如何不上报?如何不及时拨乱反正?” “现如今的掌权者敬重父亲为人,崇尚心学,原来的那群应天府官吏虽谈不上人人自危,却不可能在未得到父亲谅解的情况下,有所寸进。” 乔徽解释得细。 显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总结起来就是:你我还未一笑泯恩仇,那么我如今衣锦还乡了,你作为得罪过我的人,没有得到我的原谅,你又怎么可能有所长进?! 故而今日文府丞,无论是在公还是在私,都逼着、求着、引导着乔放之展现出与应天府亲近的那一面。 显金冷笑一声,“那位原府尹大人流放千里,虽吃苦头,却也四肢俱全,行动得宜……” 乔徽亦冷笑一声,轻轻摇头,“非也非也——” 显金抬头看向他,这才发现,这厮啥时候长这么高了?! 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啊! 她尚且不算矮,照她估计自己怎么着也得有个一米六五、六六,这厮恐有一米九吧? 乔徽歪了歪脑袋,双手在空中做出虚空射箭的姿势,右手向后一拉,食指轻轻一勾再一松。 “咻——”乔徽模拟出一支穿云箭划破长空的声音。 “他流放第十日,我就追上了队伍,藏在山坳里,一支箭射穿了他两只脚踝。” 青年人眸光冷冽,一个歪头,冷目如炬,脚踩在松叶林里,松针细细簌簌,有种另类的寒霜般的沁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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