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笺方没答话,脚一抬率先跨出门,见显金没跟上,转头催促,“二叔喝酒后爱唱莺莺传,他唱莺莺,二婶唱张生。” 陈笺方面无表情地探头听了院落的声音,“如今正唱到第二折 ,等他唱完,大家伙就该发现席面缺了两个人。” 显金连忙埋头跟上,陈笺方走得飞快,显金需小跑才勉强踩住他影子。 腊月二八的晚上,百家关门闭户,街上寂静无人。 拐过两条街,陈笺方停在了一个宅院门口,上头的门匾上写着“朱宅”,四面围墙,或因当朝朝政平顺,百姓安居乐业,泾县所属的南直隶又是经济贸易兴旺之地,百姓家中有余粮、囊中有闲钱,故如猪刚鬣这般的富庶民居围墙不过一丈左右(3米)。 她为啥不带个梯子来,带条麻绳也好啊。 实在不行,也该带上周二狗。 周二狗后背宽得像座山似的,她保准踩得比梯子还稳。 显金余光瞥到陈笺方,这书生光长个儿,不长肉,一张窄脸比她还小,套件麻衣长衫,一看腰上就没力,搞不好平板支撑还没她时间长…… 养生战斗少女微不可见地撇撇嘴。 干这些坑蒙拐骗、违-法犯-罪的事儿,还需长线筹谋,切忌不可冲动行事,必要三思而行…… “咱们……”显金话还没落地,便见陈笺方四下打量后,选了个低矮处,往后退了三五步,撂起长衫下摆,深吸一口气埋头冲刺,单脚蹬在墙面上一个发力,双手便撑在了盖顶的青瓦上,双臂一个俯撑便将全身压在了墙顶。 “把手给我。” 一只青筋微突的手递到显金头上。 显金张了张嘴,目瞪口呆。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炉火纯青,说他素日少翻了寡妇的墙垣,显金都绝不信! 明月玉辉之下,少女错愕的神色有点愣。 也有点,美。 陈笺方抿了抿唇。 他见过三叔那位大名鼎鼎的贺小娘,面貌非常漂亮,像依附在高枝茂叶柔弱生存的白花。 她的女儿,很好地继承了皮相。 但气质截然不同。 或是因那双略微狭长上挑的眼睛带来的清冷,或是因纤细却高挑的身量带来舒朗,或是因不着珠玉褪尽装饰的素面带来的干净,这个少女看上去很聪明。 一眼望过去,就知她很聪明。 被一个聪明的、漂亮的少女以不可置信的目光注视,任何人,陈笺方相信,任何人,哪怕是国子监那已知天命的博士,也必定难掩自命不凡和沾沾自喜。 陈笺方心头的颓意与躁意被拂掉一大半,未曾察觉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温和,“君子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皆通,国子监也要习马、舞剑,你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我拉得动。”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没必要再扭捏了。 显金自然地将手伸出,陈笺方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显金也学着他的样子,脚借墙面一蹬,翻身而上,再顺着墙慢慢扶下挨到地面。 许是因主家刚死,整个两进的宅院扎着白花,四面都透露着安静。 显金猫着腰跟在陈笺方身后,借廊间微弱的灯光朝最大那个院子迈进,这个时代院子布置都大差不差,显金没一会儿便摸进正院内室,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亮观察,应该是猪刚鬣的房间,一个高高的博物柜,里面空了许多格,只有一两件瓷器花斛还在。 显金轻声道,“……瓷器易碎,外出逃命自然不带在身上。” 博物柜后是两个上了锁的五斗柜。 账本或许在那里? 陈笺方弯腰拽了拽锁。 显金摇头,压低声音,“不在那里。” 陈笺方抬起头。 为不声张,二人靠得很近,显金声音极低,“……陈六老爷说朱管事把所有值钱东西都贴身放着,甚至把银票缝在了衣服夹层……” 显金一边说,一边垫脚猫腰将火折子拿着四处看了看,悄无声息地往内间摸去。 嗬。 好大一张床。 起码能容纳四五个人。 这头猪…… 显金想起朱管事媳妇口说的那“十几个姨太太”,心头泛上一股恶心,又从怀里掏了张绢帕套在手上。 手上隔了一层,心里才没那么发毛。 显金将床上的被子翻开,再道,“……那五斗柜虽上了锁,却放在堂屋正中间,一眼就被看见……朱管事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信任一把锁?” 被子里没有东西。 显金又把枕头扯了出来,一点一点摸过去,一边摸,一边说话,“这样的人,只信任自己,只习惯把最要命的东西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有了! 硬硬的! 厚厚的! 就藏在枕头的棉絮里! 还有什么地方,比日日贴着脑袋,离他更近呢! 显金找半天没找到枕头的接口,索性将火折子放在一旁,紧咬牙关双手拼命撕扯棉布。 “给我吧……” 陈笺方看不下去,伸手去够。 显金忙摇摇头! 她能行! 她或许打不开矿泉水瓶盖。 但说起撕快递,哦不是,撕证物,她可就不虚了!
第33章 不带不行 “撕啦撕啦——”枕套被暴力撕烂,显金从中掏出一本厚厚的用粗麻线装订的册子,拿火折子凑拢看。 “昭德六年……” 七年前的事儿了。 一五一十记着每个月从采买、售卖、倒卖各方刮下的油水,每月三十两起跳,五十两不封顶。 还算是小钱。 从昭德八年开始,每个月就多了两笔账,名目只写了安阳府,一笔账目一百两,还多了几笔支出,一年大概在五百两左右,这应该就是陈六老爷口中将八、六丈宣卖到安阳府的明细和打点宝禅多寺匪类的来往。 显金轻声问,“咱们一刀八丈宣,通常索价几何?” 陈笺方怔愣片刻,低声应道,“我……家中庶务,从不经长房,我……我不知。” 噢。 显金点点头,没再继续问。 陈笺方被拂去的颓与躁又席卷而来,本不欲再解释,却仍旧开了口,“亡父八年前国子监登科,而后至四川成都府任职,我先于青城山院学习,后至国子监读书,在家时间也少……” 他不知为何,他心怕这个姑娘认为他是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迂生。 想了想,又解释道,“家中事务皆由祖母和二叔打理,每年季末,来信去信也不至于详细到告诉我们一张纸卖价几何。” 八丈、六丈宣绝不仅仅一张纸。 若被李三顺师傅听到,必定尖叫嚷着,“……八丈宣是传品!我死了骨头烂了,这纸活得比我都结实!” 显金想到精瘦老头举起木椽叫嚣的画面,不由笑起来,“不知道就不知道,你守孝回来,过两天自然就知道了!” 说着便将账本塞到怀里,听外间响起一阵窸窸窣窣走路的声音,显金果断地将火折子吹熄,猫着腰躲在门框后,待走路声消失后,显金也没亮火折子了,凭记忆照原路在黑暗中摸出朱宅。 脚落到街巷雪地上,心才跟着落回实处。 显金有些兴奋,走得快极了,陈笺方想开口,却不知道问什么,问她预备拿这个账本怎么办?好像也没什么必要。 这个账本自然要交到祖母手上。 该整治的整治,该刮骨疗伤的刮骨疗伤。 那位朱管事死了,若把陈六老爷拱下去了,泾县作坊的实权派便只有三叔了,三叔能懂什么?等祖母一走,站在三叔背后的这位贺姑娘便是泾县当仁不让的当家。 她……似乎很想掌事? 陈笺方看过去,小姑娘容光焕发,许是因兴奋而眉飞色舞,不由低头笑了笑。 有些姑娘、妇人就是闲不住的,比如他娘,父亲死后便将花鸟工笔画重新捡起来,鹦鹉、雀儿画得栩栩如生,翘着一张红喙好似立马学话。 临到陈宅门口,陈笺方唤住显金,“贺姑娘——” 显金转头,“嗯”了一声以待后话。 “我名唤笺方,家中排行第二,大房是拉通排序,我还有个长姐,嫁在京师,你……” 你无需叫我大郎。 听起来,总有些不吉利的意味。 显金想了想,点点头,“好的,二郎。” 显金费了好大的力,才把那个“神”字吞回去。 都怪封神榜在童年太风靡。 陈笺方还想问什么,可张了张嘴到底没问出口,他听旁人叫她金姐儿,是哪个金?是静?还是菁?还是婧?是叫贺金娘?还是贺金儿? 可这是女子闺名。 他只需要知道她是“贺姑娘”,再近就逾矩了。 这个雪夜,本就是他逾矩。 莫名其妙地听墙角,莫名其妙地邀约陌生姑娘夜闯民居,莫名其妙地……想知道女子闺名。 他可以把这些逾矩归咎于父亲猝死带给了他荒唐的情绪,但……这些荒唐万不可让旁人遭到诟病。 陈笺方转身向里走。 一来一往间,陈二爷的莺莺传唱到了第八折 ,扮演莺莺的陈二爷酒劲上头,故作扭捏地拉扯胞弟陈敷的衣角,“红娘红娘,小姐不醉,只是骨鲠在喉,不吐不痛快——” 陈敷红不红娘不知道,看脸色还挺红的——气红的。 妈的,连喝醉酒唱个戏,他都只是个女配角! 呸! 陈敷面无表情把衣角拉回来。 满场一片哄笑,显金躲在热闹里,重回陈左娘和陈右娘的左拥右抱。 一场接风酒吃到深夜,再休整两日便是除岁和迎新,张妈在瞿二娘的带领下,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一连几日都在洒扫清理,每日只负责作坊伙计两餐的摸鱼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 “他们怎么还不走啊!” 张妈咬牙切齿地给显金塞了颗杏仁糖,“还好你捡了个顶事的丫头回来,帮我不少忙——瞿二娘简直就是我的劫!” “支我上房还支我下地,我一个月才多少工钱!我要拿她那么多月例,我连睡觉都睁眼警醒——一只眼站岗,一只眼放哨,主人家向东偷鸡,我绝不向西摸狗!” 领导来访,屁都要夹着放。 显金乐呵呵地嚼杏仁糖,“锁儿好了?” 张妈说话间又剥了一碟子瓜子仁推到显金跟前,“好全了,乡下长的丫头命硬骨头硬,敷了两贴药,脸上也好了,腿上也好了。我特意这几天给她杀了只鸡,让她养点肉出来再见人。” 说话间,又有人在廊间叫,“张妈张妈——把年糕贡到财神爷跟前!” “来了来了!”张妈嘴上答应,手上把瓜子皮怒气冲冲地丢地上,“……初五迎财神,偌大宅子只有我会打年糕,是伐!只有我有手,是伐!”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72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