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一听见祖母招贺姑娘谈话后,便往正堂赶,外间守着的老奴不敢拦他,他便一路畅通无阻,正巧听见这姑娘把账本拿出来了。 他怕她缺心眼地说实话——这个账本是摸黑偷拿的,便只好急匆匆地出声阻拦。 摸黑偷拿,就凭这四个字,就敢让这姑娘万劫不复! 就算账本是真的! 就算陈六老爷该死! 这个账本是偷的,这个小姑娘偷东西——这让祖母怎么想?让陈家人怎么想?让知道这件事或即将知道这件事的人怎么想? 偷字,太重! 她一个小姑娘,担不起! “你……怎么作证?”瞿老夫人已将账本翻看一遍,再看向长孙的目光如隼如鹰。 因为他跟我一起去的。 显金在心里回答,这是实话,但她怕瞿老夫人气到吐血。 陈笺方面色稳如泰山,“腊月二十八,我们刚到泾县,二叔庭院喝酒正酣,六爷爷神情紧张地跑出门厅,孙儿甚觉不妥便跟了出去,正好撞见朱管事遗孀向六爷爷索要银钱……两人一番拉扯推缠,六老爷给了银钱,待六老爷走后,我和这位贺姑娘便去寻朱管事遗孀将这个账本诈了出来。” 实实实实实虚。 显金眼见陈笺方面不改色地篡改账本来路,不由轻轻低了头,一个故事九分实一分虚,偏偏这一分虚,谁也无从考证—— 难道瞿老夫人开堂审问朱管事遗孀知不知道这个账本的存在?有没有拿这个账本讹诈陈六老爷银钱? 就算是为了陈家的脸面,也不可能! 只要这个账本来路清晰,陈家只会偷偷摸摸处理了陈六老爷,甚至为遮掩,或许还要冠上“多病”“体弱”等冠名堂皇的名号,美化陈六老爷的失势或丧命…… 希望之星虚虚实实几句话,便“洗白”了账本来路,甚至“洗白”了他们夜探民居的荒唐行径。 显金咂咂舌。 她自重生后,常以现代人的优越感俯瞰旧时光,却不知能在礼法教条下杀出一条血路的读书人,究竟能有多聪明。
第37章 可能会死 听到陈笺方后话,瞿老夫人与瞿二娘对视片刻后,瞿老夫人微不可见地长舒一口气,手里紧握住账本,一言不发。 沉默,令人尴尬的沉默。 显金低着头,像只被烤熟的鹌鹑。 这一个处理不好,就要和她的大金条说再见了。 还是应该先咬一口! 显金不无暗悔,她其实心里清楚瞿老夫人陈敷发配老宅意图所在,不过是陈六老爷做得太过,需拿陈敷这把尚方宝剑杀一杀锐气。 可这杀到什么程度就不好把握了。 她毕竟是才来的,摸不清瞿老夫人和陈家的恩怨情仇,也摸不清楚瞿老夫人和陈家几个叔伯子侄之间的关系深浅——君不见,瞿老夫人待陈家五叔的态度就十分倚重和信任吗? 万一瞿老夫人只想剪点陈六老爷的头发丝,结果被她大刀一挥,直接“咔嚓”一声砍了脖子。 那瞿老夫人是恨陈六老爷,还是恨她? 道理她都懂。 她却不想这么试探——李三顺师傅在她手下干事,父兄因陈六老爷或死或残,她做不到冷眼旁观。 “老夫人,陈六老爷手上有人命。”显金抬头提醒,“若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恐不能服众。” 陈笺方默了默。 这个鲁且直的傻姑娘诶…… 喊打喊杀,你好歹蒙层面纱! “孙儿尤记爷爷去时,六爷爷痛哭流涕,在祠堂下举手发毒誓,必以血泪保大房孤儿寡母平安顺遂。” 陈笺方跟在显金话后打补丁,“年前,父亲猝亡,五爷爷红肿着双眼,满城寻上好棺木,八上滁州只为求乡绅别家让出为家中老人准备的黄柏木棺材。” “同一时刻,六爷来信道,泾县作坊账上告急,来年希本家另拨六十两原材本钱。” 陈笺方有一管很好听的声音,清亮温润,像小说校园里身穿白衬衣、脚踏单车的少年。 显金微微撇头看了他一眼。 “六爷爷在祠堂前的痛哭是真的,如今的心狠手辣、踩着陈家胡闹也是真的,只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陈笺方声音渐低。 时光飞逝变迁,又一个屠龙少年终成龙的故事。 显金也因陈笺方的话,感到莫名心酸。她没经历过陈家顶梁柱陡然倒塌,孤儿寡母依靠两个亲叔叔站起来的岁月,所以她尽可以扯着嗓门喊打喊杀…… 瞿老夫人长叹一声,“他怎么这般糊涂!” 瞿二婶眼眶一红,“夫人,请族老主事吧?” 瞿老夫人手扣进账本中,隔了许久方点点头,“开祠堂,请陈家耆老,请里正。”杵着拐,瞿老夫人站起身来,声音喑哑,“叫阿董带一队家丁,把陈六带来。” 再然后,显金和陈笺方就被请出来了,这种教训长辈的陈家高端会晤,希望之星都不够格,显金一个打黑工的拖油瓶就更没有立场观战了。 陈笺方背着手慢慢走。 显金本想走出花厅,就和希望之星分道扬镳,却又不好直道超车——不想搭理他的意图太过明显。 显金便只能歪着脖子,拖着步子跟在后面,作蜗牛状滑行。 陈笺方脚步一停,转身斜睨,“你倒不怕陈六老爷告发你敲诈?” 显金一惊。 陈笺方语态简短提醒,“初五迎财神,我与友人于小稻香聚会,正对面就是水西大街最繁华的人堆。” 噢。 原来是看到她领着陈六老爷“挖宝藏”去了。 显金挠挠头,“他不敢,他还得给他儿子孙子留点好东西呢。” 她小敲了两刀八丈宣、两刀六丈宣,她才不信陈六老爷手上就只有这么点!她若狮子大开口往大了要,把陈六老爷的存货要完,陈六能价都不还,全给她? 陈六手上必定还有。 只要他敢告发她拿着账本先去敲诈,那他手上剩下的那点存货,一张纸都留不住! 到时候他儿子他孙子恨死他! 陈笺方琢磨片刻,懂了,又背着手向前走,走了两步,在犹豫踟蹰间又停下了步子,彻底转过身,“……凡事需三思谨慎,勿莽撞鲁行,以混制混、以暴制暴,反伤己身。” 话说出口,陈笺方甚觉不妥。 他算哪块田里哪根葱? 只是这姑娘本来便出身不显,又有个做小娘的母亲,为人全凭一股冲劲和天生自带的机灵,此时不翻车,不代表以后不翻车。 这个世道,一个姑娘,承受得了翻车的代价吗? 三叔既顶着压力把这姑娘留下来了,就该担负起教养之责,三叔…… 陈笺方脑子里浮现出前两日陈敷一手捧着一个酒缸,站在堂屋正中间,油头粉面又懵里懵气的模样,不由暗自摇摇头。 三叔那个样子,还是算了吧。 陈笺方一抬头,却见显金梗着脖子、斜着眼睛看自己,不由莫名气从心底来。 这是个什么样子! 还梗着脖子不服气了!? 这个样子,和三叔梗着脖子在祖母面前不服气,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笺方叹了口气,温声道,“我出此言语不过因我丧父、你丧母,皆失佑失祜,同为沦落之人方莽撞开口,贺姑娘可择佳言听之,择糟粕弃之,是我唐突。” 陈笺方一语言罢,便转头走出花厅,留下歪脖子的显金风中凌乱。 她……她说什么了…… 她啥也没说啊! …… 陈家开了祠堂,这事儿在不大的老宅压根瞒不住,还没到晚饭,消息便满天飞。 张妈还在打年糕。 是的。 她还在打年糕。 陈家是做生意的,对财神的渴求比寻常人家更大,企图用年糕留住财神的意愿也更强烈,故而倒霉催的张妈又被捉去打年糕了。 打了个半个月年糕的张妈:我可真是x了狗。 吃了半个月年糕的财神:我也真是x了狗。 张妈杵着半人高的木桩,面无表情地舂热米,一边舂,一边俯身给显金抓了坨还冒着热气米团塞到显金嘴里,“……六老爷这次可能会死。” 显金鼓着腮帮子,努力把年糕嚼烂,“您听谁说的?” “前院二舅姥爷的伯娘的表妹,是我嫂子。” 张妈面无表情地炫了波关系网,冲显金努努嘴,“你知道的,你张妈我盘踞陈家多年,人脉很广。”
第38章 你没事吧 人脉很广的张妈舂年糕舂出态度,舂出作风,舂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显金咧开嘴笑得不行。 紧跟着张妈便短话长说,添油加醋、添砖加瓦地把下午的事儿说清楚了。 陈六老爷估摸着知道所为何事,先是在家里勃然大怒,尖声咒骂,“狗娘养的小畜生,坑我一次还坑我二次!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显金差点被热米团梗住。 这……好像……骂的是她? 她穿越以来的聪明才智,全用在对付陈六老爷上,可谓是将中华上下五千年积攒下来的坑蒙拐骗抢,在陈六老爷处十八般武艺轮番使了一遍。 那头陈六老爷咒天骂地,这头董管事虽头顶毛不多,力气却不小,说了句“得罪了”,几个回合就将陈六老爷拿下,顺带将博物柜上的金银珠宝装了一麻袋,一路从水东大街押到老宅,在陈家宗族耆老面前,金银珠宝被抖落了一地,接着就是涕泗横流的陈六老爷。 “啪啪啪——”张妈还字带配音。 陈六老爷双手连环旋风自扇耳光,并演绎了一场“我不是人”“我胆子被狗吃了”“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中老年男性大型认错现场,先抱着陈家辈分最高的陈家七叔祖大腿不放,紧跟着又给瞿老夫人磕了几十个响头。 “……没用。” 张妈撇撇嘴,“也不知六老爷是犯了什么天大的差错,抱大腿不是,磕头也不是,最后他企图冲出去撞柱子。” 张妈抓了把热米团旁的花生仁儿塞进显金嘴里。 “老夫人侧身躲开让他撞,只说了一句‘你若现在撞死了,我在祠堂里发毒誓,必保我那侄子侄孙衣食无忧、读书上进’。” 显金发现了,张妈在记录八卦、传播八卦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这么文绉绉一句话,她竟可以完美复述! “然后六老爷撞没撞?”显金发问,艰难地把满口的米团和花生仁咽下。 张妈嗤笑一声摇摇头,“他?撞柱子?屎壳郎羞愤而死,他都不会——听老夫人这么说,六老爷反倒不哭了。” “开始指天骂人,先骂爹妈早死,再骂兄长不管,最后骂上天不公,遭奸人得了道。”陈妈摇摇头,“反正就不怪自己财迷心窍,也不怪自己背叛祖宗。他骂得七叔祖发了怒,叫人拿布条塞了他的嘴,把他拖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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