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金不以为然,“我们是朋友。” 陈敷一言难尽地抬眼,看显金的眼神如看一个二傻子。 “咱就是说,京师对朋友这么?那些个公侯伯子爵没事到‘朋友’家帮忙犁地?”陈敷不可思议。 显金蹙眉:“京师的风俗,可能,就是这样乐于奉献?” 陈敷:…… 不是他恋爱脑什么都能磕。 是真的有点可疑。 陈敷狗狗祟祟探出个脑袋,偷偷看乔徽身高体长,肩宽腰窄,后背挺立瘦削,再看面容玉成,五官锐利却神态随意平和,无论何时都有种游刃有余的松弛。 非常好。 他很满意。 要是把这个女婿收入囊中,他在宣城,哦不,在南直隶,都是最靓的老丈人! 陈敷高声再谢,“中午加肉!我去买个烤羊腿!” 乔徽站起身,挥挥手,示作听见。 陈敷“啧”了一声,“乔公子真是个好人,我实在是无以为报,只能以女相许。” 显金:? 许你个头。 显金加重语气,“我们是挚友!” 陈敷极为敷衍:“嗯嗯嗯,挚友挚友,只为你心动的朋友。” 陈敷说完,还对显金眨眼睛。 显金翻白眼:什么都磕,只会害了你! …… 中午吃饭,陈敷也不知从哪里,真的搞来了一整只烤羊腿,陈敷拿小刀割一大块烤得焦焦的羊肉,连皮带肉递给乔徽。 乔徽谢过陈敷,抬眼看陈敷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像是很期待的样子。 陈敷催促:“快吃吧!村头老李家养羊,羊汤熬得好喝,羊腿烤得好吃,你快尝尝看!” 乔徽大咬一口。 显金眼见这厮目光一下子亮了! 跟演中华小当家似的!双目放光!后背有五彩的光晕!整个人好像被这口连皮带肉的羊腿送上了天! “是西域香料!是西域香料的味道!” 乔徽眯了眯眼,做作地回味片刻后,一脸敬佩地看向陈敷,“绝了!三爷,这真是绝了!这个滋味又香又鲜!这个羊养得也非常好,丝毫不见膻味,只能吃到细腻的肉质、鲜嫩的口感和前所未有的滋味!” 乔徽手拍在桌子上,大喝一声,“绝了!” 显金目瞪口呆。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羊是陈敷烤的。 不对。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羊是陈敷养的。 不对不对。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羊是陈敷变的呢…… 陈敷得到如此高度的评价,瞬时一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肌肉男的样子,跟着喝了一声,“是吧?是吧!绝了啊!” 如斗胜的将军,陈敷站起身来,乐滋滋招呼大家,“吃吃吃!都吃!” 显金还没出孝,只能看着大家一哄而上把羊肉抢光,显金偷偷问锁儿,“真的很好吃吗?” 锁儿满口流油,转过头点头,“好吃好吃!” 显金无端端放下心来,再看乔徽。 这身长影立的郎君,正随意地跨坐于几凳之上,神态平静,自然垂眸,右手夹花生米有一颗没一颗地吃——一点没再夹那盘烤羊腿。 显金不由愣了愣。 既然这么好吃?那怎么不吃了? 临到夜里,显金去了趟东厢房——她那篇论农耕与商道杂并论写了个初稿,准备请乔徽看看斧正一番。 东厢房的门大大开着。 有“嗡嗡嗡”的声音。 显金探了个头过去,乔徽正蹲在地上锯木头呢。 显金无语。 这人真是一天到晚使不完的牛劲儿。 显金敲敲门。 乔徽抬头。 显金挥挥手中的卷纸,抬脚进去,再看桌上地上满是木屑,桌子上还有几块形状各异的木头块儿。 显金好奇:“你这是在做什么?” 乔徽擦了把额上的汗,伸手拿茶盅喝水,“做木榫。” 这个,显金知道。 中华传统技艺,不用一颗钉子就可以组建成一个完整的物件儿,小则摆件,大则房屋,老祖宗的智慧既漂亮又神奇。 显金探头从桌上的小木块一一看过,笑道,“你又会泥瓦工,又会木工,真是个全才了。” 这要是在上辈子,她那暴发户爹一定是喜欢的——干家装工程的,就喜欢这种多才多艺的包工头。 乔徽白了显金一眼,擦擦手,“泥瓦工是看了天工开物现学的,为了你……你们过冬不动手!” 又道,“做木榫是我喜欢的,当时在海上飘着,那艘海盗船原先是运木头的,船舱里多是大木头,我闲来无事,总不可能一直吃带鱼吧?” 莫名又被带鱼撞了一头的显金痛苦抚额,“我给你三千两,别在我跟前再提又腥又亮的玩意儿了。” 乔徽哈哈大笑,顺手将锯子放在手边,一副主人的样子递给显金一杯凉茶,“闲来无事,我在船上的时候就做点木工,一来二去,发觉这玩意儿能静心。” 乔徽似是随口道,“上次送你和宝珠的生肖木雕,其实就是木榫。”
第301章 稍作停留 显金“哇哦”一声,接过凉茶啜了一口,笑道,“完全没有在木雕上摸到凹凸不平的地方!” 乔徽也埋头笑了笑,“特意打磨过的,木榫最忌讳看出痕迹。” 显金了然点头,没继续这个话题了,将怀中的文章递给乔徽,“……有感而发,你给看看,等老师回来,也不至于被骂不事生产。” 以前还有家中有生意在忙作拖延的托词,如今裸辞了,闲人一枚,总得有点垃圾交差。 乔徽伸手接过,粗略看了个大概,是纯理论的东西,文章里有些词他不太明白,譬如“生产关系”“生产力”“价值与价格”等,内容有点杂,完全靠想法支撑,不寻求解决办法,只求将想法说清楚。 倒有点像……某种学说? 若是拿到科举考场上,可能会因完全无实操作用,被判个下等文。 但若是能刊发面世,则是著书立作的功德。 乔徽扫完,抬头看显金,十八九岁的姑娘眸光如星辰,灼热地专注地看着他,让乔徽不由心生怅然与欣喜:他实在幸运,在这漫长平凡的岁月,有这样一个完美的存在,让他坠落。 乔徽久久未言。 显金不由焦急,“可是写得很糟烂?” 乔徽喉头微动,将文章郑重地卷起放在边桌的木匣子里,“写得很好,有种……超越当下的智慧。” 那当然! 站在马-克思经济学说巨人肩膀上的论文,肯定是吊打封建经济的存在啊! 显金写这篇文章虽然很痛苦,但咋说呢?之前乔师命题论文的水平,最多算是普普通通硕士毕业论文。 这一篇至少是同届优秀毕业论文的存在。 得到乔徽精准的评价,肉眼可见的,这小姑娘陡然眉眼生动、茂盛勃发。 冬青树,抽芽长大,缓慢却坚定地向下扎根,向上冒芽,逐渐成长为一棵挺拔独立的大树。 乔徽一时间被恍了神,低声道,“还好你没与二郎……” 声音很低,有些字首尾音连在了一起,说得有些含糊。 显金没听清,“啊?” 乔徽摆摆手,抬起眸子,提高声量,“我说,你有时像条恶狼!” 显金:? 好好的,怎么突然狼身攻击? 不是,人身攻击!? 乔徽别过脸,脑子转得飞快,敲了敲桌上的文章卷纸,“你从十五岁到现在,你自己说说看,你有一天是停下来的吗?扩店面、做新纸、找顾客……如今在这僻静的郊外小庄,难得浮生半日闲,你还搞一篇文章出来——不就是活脱脱的恶狼吗?你有一日,哦不,有一刻休息过吗?” 显金一愣。 她要是休息,那不就成了种田文了吗? “有过休息呀。”显金怔愣开口,“前几个月被关在陈家无事可做,我还把秦夫子的新作《狂炸酷炫赘婿引爆八大帮派》看完了……还给秦夫子寄了一封读后感。“ 主要针对该书男主八个红颜知己、五个烧火丫头的种马意淫情节进行了全方位的谩骂。 “噢,我早上也休息过——我沿着龙川溪上游走了好长一趟!” 乔徽有些无语。 他确实感觉,显金有时候稍显紧绷。 从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有这个感觉,这次回来,显金从陈家脱离出来后,这种感觉更加明朗清晰。 这个姑娘时常给人一种“她不配休息”的错觉。 人不是石磨,一直满负荷运作,是会出事的。 乔徽身形向后靠了靠,双手随意搭在椅背上,声音平缓,“我想想,这几天,你早上鸡鸣而起,先打一套八段锦或太极,然后吃两个大馒头,喝一碗小米粥,就要么钻进房间看书,要么沿着龙川溪看地看房,临到午时吃饭,眯两刻钟后又重复上午的行程,晚上或是看书或是写字……” 流水账地生动描绘了显金流水账的生活。 显金双手抱胸:“你监视我!” 乔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的显金诶!” “咱这院子没我巴掌大,你窗户正对我房门,我堂堂一个耳聪目明青年才俊,你那点狗动静,我闭着眼都能听见!” 显金继续双手抱胸,“那岂不是我说什么你都听见了!” 乔徽一声冷笑:“是啊,听到你多次评价自己是漂亮的废物花瓶,实在是不忍耳闻,叫人头大。” 显金哈哈笑起来。 乔徽被一打岔,顿了顿,重新把话题拉了回来,“你每天都给自己安排得满满当当,对吃食或衣着,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要求和希望……” “那都是身外物。”显金低声道。 乔徽不置可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身外物……显金,你不像个小姑娘,反而像个苦行僧。” 修的是繁碌禅。 乔徽语气淡淡的。 显金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反驳,“我只是比较自律。” “是自律,是自苦?”乔徽神态平和,“你在忙着追什么呢?” 忙着追什么? 显金有一瞬间的失神。 忙着追这一世偷来的时光吧。 上辈子,因为身体的缘故,许多事情都来不及做,很多想法都没办法落地,学习了一身本领,却只能终日躺在病床上,看着白花花的墙苟且偷生般数着日子过一天又一天。 她死过一次,总觉得现在的日子是她偷来的,是用来还债的,对于一切,她无比珍惜,十分迫切地想抓住些什么,无比紧迫地在奔跑追逐着什么。 就像陈笺方。 如果她肯等一等,或分出一点点精力朝他迈步,或许,他们之间并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同吃食,同穿着一样,在她看来,这些情感也只是“身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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