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金好像突然能理解陈敷与贺艾娘的感情了。 菟丝花与纨绔三郎之间,或许除了依附与倚靠,还有些其他的。 其他的一些,她不明白的、从未接触的、有所耳闻但未曾感受过的东西。 陈敷拿手掐了掐鼻梁,舒缓了几分酸涩的意味,抹了把头顶,扭头笑了笑,“三爷我啊,不明白你为何这么拼命干事,但你既然选了这条路,三爷负责帮你清障,你自己坚定走下去——你且记着,不好好干,是要被拖回来嫁人的!” 显金抽了抽鼻子,闷闷地点了点头,“我不嫁人,我可以做女户。” 显金了解了一下,这个朝代,女户可以有私人恒产,可不嫁人,自行购房入籍,唯一的问题是需要有宗族依靠,女户要给宗族购买祭田,死后的财产交由宗族全权分配。 相当于,收取保护费? 宗族给予女户庇荫,女户上交个人财产,非常适合显金这种没什么婚姻需求的未来富婆。 陈敷脸色一变,“呸呸呸!胡说胡说!” 自己一边“呸呸呸”,还要求显金也从事封建迷信行为,“你赶紧敲敲木头,边敲边呸,在心里默念皇天后土,小女是胡说八道,万不能当真!” 显金没动,急得陈敷捏着显金手腕敲在木凳上,尖着嗓子企图装女声帮显金“呸”了。 装女声就有点过分了。 皇天后土怎容你这般蒙混过关。 显金被闹得没办法,只好跟着陈敷把话“呸”掉。 陈敷这才满意,神色一反常态地认真,“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人啊,可不为钱财成亲,可不为地位成亲,但需求得一人白头偕老、永结同心,这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金姐儿,你必要记住。” 好吧,这是恋爱脑说得出来的话。 显金抿抿唇。 在人口流通快得像风吹雨滴一样的现代,她一天遇到八十个男的,都没撞见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那个人。 如今她大门一闭,左边是过年打年糕的张妈妈,右边是半夜打呼噜的王三锁,条件之恶劣,环境之艰苦,在这种困境下,她得烧了多少根头香,才能撞到那个人啊…… 不奢求、不盼望、不考虑。 显金囫囵打着哈哈,又同陈敷闲扯了几句,说起陈六老爷死亡内幕,陈敷听得连连“哇哇哇”,既叹陈六老爷胆肥心黑,又叹李老章师傅死得太惨、李家太可怜,念念叨叨地说个没完,像个天线宝宝似的,问来问去,显金被问得脑袋疼。 但刚才的话题好歹被打岔了过去,终于不用听陈敷眼冒星星地分享他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观。 显金长长地舒了口气。 自陈敷同显金长谈这么一场后,显金再看孙氏,便从咬紧后槽牙变为眼睛带怜悯,反倒叫孙氏越发心惊胆战,又不敢再向陈敷探听什么,就怕自己先被陈敷一顿骂后,又被这夜叉抓住把柄,送去和陈六老爷作伴。 这种忐忑又害怕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三。 瞿老夫人准备在泾县过完上元节,再回宣城。 快要回去了! 孙氏从来没这么归心似箭过! “上元”这个节日,在现代地位不高,很少人过,但放在这个时候,这属于大节日。显金提前让周二狗与郑家兄弟销假回来,连夜开了作坊,将更次一些的竹纸清理出来了四五刀出来,向刚开市的庄头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了三千支竹子篾片,再准备了一些笔和彩墨,另备上五六张小方桌和十来张小凳子,就在水西大街的店铺门口一字铺开,顺便在门口挂了个花灯幌子,幌子上还写着三个大字—— “美人灯” 开玩笑! 这么好的清理劣等存货的机会,不用白不用啊! 张妈妈面无表情地坐在凳子上,一边用打年糕打出肱二头肌的手臂稳健地烤制篾片,一边听穿了身月白色棉夹袄、梳了个方髻的显金提着一只“丰”字形花灯在门口对着两位穿着锦绣绸缎的姑娘说瞎话—— “是是是,编一个花灯三十文!” “篾片、糊花灯的纸张、还有在纸上画画儿的笔和彩墨都准备好的!” “连教您做灯笼的师傅都是现成的。” 显金转头,笑着指了指一脸冷漠的张妈妈。 两个富家姑娘好奇地望过来。 张妈妈扯开嘴角,回了一个大大的假笑。 显金再道,“您想想看啊,上元将至,夜市里女子盛装浓抹,大家伙穿红着绿,手上都提着一盏漂亮的花灯,嘿,您猜怎么着?” 穿红缎子的富家姑娘笑眯眼,“怎么着呀?” 显金笑得舒朗,“别人手上的花灯要么是兔子,要么是嫦娥,要么是花神娘娘,哎呀,都是些常见的款式。您手上的可不一样,您想它是竹子就是竹子,想它五谷丰登就五谷丰登,您要乐意还可将桃子、李子、葡萄全画上去,凑个大果盘,您说别人羡不羡慕您?” 穿绿缎子的富家姑娘撞了撞红缎子姑娘的胳膊肘,眼睛里都是心动。 显金再道,“别人看您灯笼不一样,再来问您哪儿买的,您猜又怎么着?” “怎么着啊!”红绿缎子异口同声。 显金笑呵呵,“您可告诉旁人,这别处可买不到,是我自个儿做的美人灯呀!” 红绿姑娘“咯咯咯”笑起来。 张妈妈别过脸去。 幸好她老了,没人骗得走她的钱了。 做一个花灯,花费的不过是一张纸,几根竹篾片,再有点浆米熬的浆糊。 就这,三十文? 甚至,还要哄骗别人自己做自己的花灯…… 一个漂漂亮亮的,齐齐整整的成品花灯才多少钱? 最多最多,最多最多,不过十文钱吧! 这还是那种好几层叠着,又有画儿又有字儿的花灯,才敢收十文啊! 张妈妈浮想联翩间,红绿姑娘已经相携落了座儿,两个盛装打扮的姑娘挤在矮小的四方桌凳间,神色间却高兴得不得了,拿了六根篾片,学着张妈妈的样子又是折纸又是糊浆糊,主打的就是一个快乐。 张妈讲授完工序便收回目光,听门口又响起那个熟悉的、诱人掏钱的声音: “是是是,编一个花灯三十文!” “咱们什么都准备好的,您自己想做成什么样式就做成什么样式呢!” 张妈羞愧地闭了闭眼。 她今天见显金难得穿了件小姑娘适合的浅色漂亮衣裳,便十分欣慰地赞了两句,谁知这死丫头一脸严肃地告诉她,“……这是战袍。” 是。 这是战袍。 战的是生意人有多黑心的底线。 刨的是别人口袋里老实呆着的银钱。
第40章 锦鲤花花 “美人灯”正月十三正式上线,迅速赢得泾县少女们的热爱,趁年节未过,家中家教尚未收紧,每日都有二十多个姑娘、少妇来做灯笼,算是将泾县家境不错、愿意拿钱给女儿胡闹的家中掌珠全数打尽。 银子没赚多少,但认识了不少人,特别是那些有购买力的女性——比如知府族中女儿、县里典簿的妹妹、县衙文书新娶的美娇娘,再比如一个家里挺有钱的圆圆姑娘。 说起这位圆圆姑娘,显金真是印象颇深。 这姑娘长得珠圆玉润,一来便付了三百文,包了十个灯笼慢慢做,显金立刻请张妈倾力协助大主顾,并遣锁儿去门口买了两盒糕点,自己也不当吉祥物了,拎着个铜制暖炉在她旁边夸张赞扬,“哇哦!您这根篾片选得真棒!” “这个对角,叠得真整齐!” “这碗浆糊,调得真浓稠!” 显金感知到张妈的挤眉弄眼,看了看唇形,噢,浆糊张妈预先调好,送的啊…… 虽然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但金牌销售丝毫不惧怕尴尬,转头便真诚赞扬起大主顾的心灵手巧——谁特么知道,这位大主顾每个步骤都对,最后成品都废。 十个预制品,她只做出来了一个成品,废掉的或被水墨氤出几个大洞,或篾片粘错灯笼变成了四方形,或纸对折时被粘到一起,灯笼是做成了,就是纸张太厚,光透不出来…… 眼看大主顾又气又羞,做个灯笼还做急眼了。 显金赶忙上了盏茶,笑道,“……菡萏雅,梅花香,竹子清幽,可谁也不能说无名之花不美,您这灯笼虽看上去不像寻常的灯笼,却美得很有特色啊!” 显金单手拎起那只暗黑·不透光·看着像花灯实则是团纸的后现代主义“灯笼”,真挚且诚恳,“比如这只,它虽叫灯,却不亮,从理学辩证论道,却是一桩极有意思的事儿。上元夜游,万家灯明你独向夜行,大家灯都亮亮的,唯你一人灯笼没亮,您想想,那个时候大家是看您,还是看那些普通的、亮堂堂的灯呀?” 全部灯都亮着,只有一盏灯没亮,所有人的注意力在哪儿? 肯定在没亮的那盏嘛! 这小姑娘年岁不大,不过十二、三岁,脸上胖嘟嘟的,两边面颊肉团起粉嫩嫩,一双眼睛藏在肉里亮晶晶的,像条不愁吃喝的单纯幸福锦鲤。 锦鲤姑娘一听显金后话,抽抽鼻子说话糯唧唧,“您说话真有意思,理学啊论道啊辩证啊……和我爹日日挂嘴上的东西差不离!” 显金笑道,“那令尊必定是高人。” 锦鲤姑娘正想冲口而出,却听明白显金的话,哭也忘了,抽鼻子也忘了,展眸笑起来露出两个笑窝窝,“你和我爹爹说话差不多,我爹爹是高人,您也在自夸自己是高人!” 锦鲤姑娘捂着嘴笑,手背上也有好几个胖窝窝,声音软糯,“您真好玩!” 啊! 锦鲤姑娘捂着嘴笑的样子,好像后世风靡全国、没脖子的流量女明星小熊花花啊! 显金感到胸口受到一顿可爱暴击! 女孩子,真的好可爱噢! 显金捂着胸口把锦鲤花花制作的……嗯……美得有特点的后现代艺术品打包送出,又请张妈妈扯了张很好看的洒金珊瑚笺,拿芦管笔画了好几条可爱翘尾巴的简笔画鱼摆摆在上面,精心做了个双层花灯送给锦鲤姑娘,“……愿您新年快乐,平安喜乐!” 锦鲤姑娘眼睛笑眯得像轮弯月。 正月十五的白日,陈左娘带着妹妹右娘来捧场,见铺子上人多,门口放置的四、五张四方桌全坐着人,还有好几个看着眼熟的乡绅家姑娘一边吃着馄炖,一边等在旁边,陈左娘安置好妹妹,便来帮显金的忙。 陈左娘手脚很麻利,见锁儿来不及分篾片,便撩起袖子先将一个灯笼六根篾片分清,扯了条细线捆起来,一捆一捆放好,人来了递一捆出去即可。 之后,又一同样的办法以宽篾片为容器分好浆糊,再将六根篾片、两坨浆糊和两张纸作为一个单位,一样一样梳理,将原材料一摞一摞地分成了许多个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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