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金起身,双手抱胸环视一圈,神色冷冷的,未置一词。 曹老村长被这眼神看得发毛,低头扯了扯董管事的衣袖,“……你们小当家,是没看上俺们库房?” 一张脸皱成一朵老菊花,十分为难,“俺们只是个小村子,一整个村也只有二十来户,百余来人。前年旌德山洪,俺们举村逃难到这儿,刚落脚没多久,这库房已是集全村之力修的全村最牢实的地方了……嫩是没见到俺幺儿那茅草破屋,风吹都要倒……” 董管事笑眯眯先纠正,“我们当家的。” 曹老村长“啊”? “不是小当家,这就是我们正牌当家的。”董管事吐字清晰,态度鲜明。 至于后面的问题…… 董管事探头认真打量了显金的神色。 神色如常。 即,看不出喜怒。 多年管事经验养成董管事绝不轻易将猜测述之于口的习惯,便笑道,“这我可不知道,等会儿咱们坐下来细谈的时候,要不您当面问问我们当家的?” 他要敢自己问,谁他娘的还求人啊! 没看到你们陈记这小姑娘,不笑的时候,脸上像结了一层霜似的吗! 曹老村长在心里骂了声娘,继续将人带往全村建得第二牢实的宗祠。 待陈记一行人依次落座,曹老村长坐到显金正对面,亲给显金斟了一盏茶,搓搓手笑得眼睛看不见,“贺当家,嫩看,这事能成不?” 显金双手捧杯,杯沿放得很低,语气却不卑不亢,抬眸寻人,“李师傅,劳您说说看,这事儿能干吗?” 显金笑着介绍,“这是我们陈记的大师傅,李三顺李师傅,出身百年造纸世家,丈八、丈六的传承人,如今我们陈记推出的六丈宣就是李师傅们做的。” 曹老村长看这精瘦老头的眼光陡然发光。 显金再笑着问李三顺,“您觉得小曹村做纸还行吗?” 说起做纸,李三顺可就不困了。 “作坊伙计造纸的手上功夫看得过去,头遍水靠边,二遍水破心,头遍水要响,二遍水要平……这些做得不错,能粗粗判个合格。” 两家会晤,李三顺却不讲武德,不给戴高帽子,只讲大实话,“我一路过来,看你们搅拌、捞抄、压挤、晾晒还算有点章法,没受潮的纸张也挺不错的,摸起来绵润劲道。 “唯独一点,是真埋汰!” 曹老村长默默低下头。 显金笑着鼓励,“您直管说。” “你们那库房,像个什么样子!咱就说像个什么样子!?墙上还是润的,手一摸黏黏糊糊,咱们做纸的靠的是一潭水没错,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咱们依水而建,保存纸张的时候就一定要注意通风干燥,这是童子功,做纸的都知道……” 李三顺喋喋不休。 曹老村长脸越涨越红。 他为啥不修干燥通风的库房,是他不想吗!是他不想吗!吗! 显金低头喝了口曹老村长斟的茶,拍了拍膝盖,看差不多了,抬眸笑着打断了李三顺的唠叨,“李师傅言之有理,说出我们的心声啊。” 又看向曹老村长,语重心长诚恳道,“买货且要比三家,何况两家合作?既我们家李师傅看出了诸多毛病,那您必得容我回去好好想一想。” 显金侧身,以曹老村长听得到的声音轻声问董管事,“咱们下一家是去哪儿?” 董管事毕恭毕敬答,“去丁桥。” 显金点点头,从怀里摸了一小个银锭出来放在曹老村长面前,笑意真诚,“今儿耽误您整村人插秧了,这算误工费与茶歇钱,您老安安心心待在村里,陈记有消息了,无论成与不成,必定立马着人告知您,您看可好?” 曹老村长一张脸涨得通红,从心底里想推脱这锭银子,却实在又需要给村里今儿耽误工期的壮年一个交代,嗫嚅半晌终是接了。 告辞小曹村,显金留了周二狗驾骡车,把两名三条杠高级管理人员都叫上了骡车。 技术高工李三顺师傅忍了半天的焦虑,终于得到了释放,追着问过来问过去。 显金笑着言简意赅地同李三顺解释,“您专心做丈六、丈八,其余的纸张预备向其他不具备售卖能力的作坊购入,既解决周边小作坊的买卖问题,又解决陈家的货源问题,对周边的小作坊和陈记而言都是好事。” 这是经济的第三种高级形态——三手流通,一是刺激货币互通,二是刺激生产制品更加优良专业,三是刺激当地贸易兴盛。 这下,李三顺懂了。 就是挂羊肉卖狗肉! 这怎么能行! 人家来买纸不就是冲着陈记的招牌来的吗?若不是陈记生产的纸,那人家买什么劲儿?陈记又卖什么劲儿?这跟那些无本的倒爷有什么区别!? 他们手艺人不能干这事儿! 李三顺下意识反驳,“不能这么干!这么干,会砸牌子!” 显金已经习惯李三顺师傅遇到新概念,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这么干”了…… 有时候甚至都没听清没理解,反正先投反对票就对了。 这极有主见的中年男性啊…… 显金笑了笑,没说话。 行政高等编制董管事“啧”一声,语气极其不赞同,“你刚刚也说了人家纸张绵润劲道,手艺老道踏实,也看了人家作坊现场做的夹贡,你心里明明清楚,人家手艺不比咱们陈家的差!” 李三顺舌头被绊住。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真是百用百灵。 显金笑着补充,“我是泾县当家,我能不在意自己的招牌砸不砸?我们购入小曹村的纸张,必定是要经过陈记审核、把关、盖章才能投放到我们自己的铺子里,如有必要,我甚至会派出一两个人到小曹村做指导和监工。如果在小曹村,我们发现了很好的做纸苗子,我们也可以擢升、提拔到陈记来,为我们所用……” 显金沾着茶汤,在骡车上的小板桌画了个小圈,再画了个大圈,指着小圈,“这就是如今的陈记,依靠我们上上下下这不到十个人做这个买卖。” 又指向大圈,“这就是小曹村,我们不需要支付他们的劳力、原料甚至场地费用,我们只需要买!我们只需要挑好的买!这个小圈的人便可尽数从无尽的杂事中解脱出来——您难道一辈子只想做夹贡,不想做六丈宣了?” 前面的话,李三顺似懂非懂。 最后的问句,震耳欲聋。 李三顺挺直腰板,又迅速弯怂,讷讷出言,“想……” 显金笑着点了点头,单手将板桌上两个圈抹去,侧眸看向窗外。 老头儿也跟着显金的目光看向窗外,惊讶道,“这不是去丁桥的官道?” 显金摇摇头,“不去丁桥。” 刚刚不是说要货比三家,他们接着去丁桥看看吗? 老头儿疑惑地看向董管事。 董管事动动喉头,“不去丁桥了。我满城镇地找,只找到了小曹村这一家较为合适的作坊,其他小作坊要么太远,要么手艺太差,我们调教起来非常麻烦。” 那……那刚刚为何这么说? 李三顺毫不掩饰的疑惑神色逗乐了显金。 这老头儿,除了做纸,是真的一窍不通。 显金笑道,“做生意,哪有第一次去就成的啊?他们不得漫天要价?那时候,我们就处在劣势,又怎么能坐地还价?自然要先杀一杀对方的锐气,先找找他们哪儿不好,之后的价格才好谈嘛!” “所以就是小曹村了?”李三顺愣愣发言。 显金笃定点头,“就是小曹村了。” 跟着便转头交待董管事,“……等会把由陈记支出三十两银子修缮仓库写进文书契约里,把珊瑚笺、撒金、夹贡、桑皮这几项好货的单价,买入价扣一半,另几样销路不算太好的玉版、白泽等买入价涨三成。” 董管事低头记下,又问,“那修缮库房的三十两银子,是让小曹村打借条,还是用货款冲抵?” 显金摆摆手,“不让他还。” 董管事一愣。 他们家夜叉,还能吃这个闷亏? 显金继续道,“再在文书上加一句,小曹村所出纸张除陈记外,不可再卖与他人,如有违背,由小曹村赔偿三百两银子为底,视陈记损失,赔偿上不封顶。” 好狠……的心…… 但非常赚钱啊! 董管事学显金的样子,拿着芦管笔奋笔疾书,兴奋得头顶的几根秃毛都在随风飘动,又问,“那咱们何时给小曹村准信合适?” 显金沉吟道,“五日吧,三日太短,十日太长,太短则吊不起他们口味,太长则容易把事情磨化掉。” “再过五日,我就不出现了。我今天唱了个红脸,就要劳烦董叔您唱个白脸,您邀上衙门的文书,同来小曹村把文书签了。” 有陈左娘与泾县现官定亲的关系在,衙门的人应该也不难请。 显金又交代了几项,董管事连连点头,连声道,“对对对,咱们贺掌柜说得极是。” 李三顺默默别过脸去,他是真看不上老董这幅狗样子。 显金交待完毕,笑着同李三顺打趣,“等董管事来找小曹村签文书时,您带着狗哥先把他库房里能用的纸张收回家。 “等咱们库房彻彻底底不唱空城计了,我再请三五个人来您旁辅助您做六丈宣,您看可好?” 李三顺立刻转头,笑得真挚,“好好好,咱们贺掌柜的安排得极是!”
第50章 蟑螂开会(三千字合一?) 隔了五日,董管事拿着新修的契约文书去小曹村,同去的还有从衙门请来的公证员和前去看质量收购纸的周二狗,显金问李三顺咋不去,李三顺理直气壮,“……你个小丫头,撺掇着我唱了个大红脸,我可不好意思再去了!” 显金“嘿嘿嘿”笑,竟然被这老头看出来了。 下次把他当枪使,还得做得更隐蔽点。 契约文书签订得很顺利,如显金所料,因为李三顺老头儿在人家祠堂开启键盘侠模式,成功实现pua,导致小曹村深觉只要能卖出去,有笔除种地以外的额外收入就感谢天感谢地了。 故而文书都没念完,曹老村长“刷刷刷”签署完毕,第二日,周二狗就趁夜拖着两车收购回来的宣纸入了库。 契书约定,陈记每月向小曹村至少保证二百刀纸的进货,工钱月结,当月所需产量如有变动,需提前三日告知,如有急货,在约定购入价格的基础上浮三个点——这是对陈记的约束。 同时也约定,小曹村出品纸张不能供往除陈记以外的任何纸行,纸张如有品质问题,如数退换,一百刀纸里超过十张纸的退换,当月工钱直接抵扣十个点子——这是对小曹村的约束。 双方都权利,也有义务,乍一看很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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