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生的文化课,真的气死人! 其中答得最好的,竟然是旁听生锁儿小朋友的卷子——十六个字写对十五个,除了“盈”字多写了一点,其他的字,一笔一画书写整齐到位,虽无笔锋,但横平竖直,字体结构和谐。 是个可造之才啊! 感恩锁儿的存在,让这支队伍,在希望之星面前,看上去不那么丢脸。 显金激动地摸摸锁头,再把锁儿的卷子往周二狗面前一摆,痛心疾首,“……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周二狗脸皮比城墙厚,“人比人,气死人,命比命,气生病。” 显金面无表情:“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周二狗躺平任嘲,反劝显金,“树大作根,气大伤身噢。” 显金:“……” 学习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反应这么快! 跟老板battle民间歇后语的时候,你倒是第一名了! …… 体育生们功课烂归烂,术业有专攻,手上过的老本行还是业内顶尖的,聚在一起,听了显金的描述,再看显金拿出芦管笔在纸上歪歪斜斜地连画好几个格子,就连连点头,表示懂了。 周二狗化身产品经理,总结甲方要求,“……是做给刚启蒙的学生练字的——人正儿八经,考了秀才、举人的读书人也用不上这玩意儿,人家手上自带标尺,每个字儿的大小、间距都是有数的,人随手写的,比你特意拿戒尺比照画出来的还规矩。” 显金琢磨了下,想起陈笺方在白纸上随手那几笔字。 确实。 一行字水平、垂直都在一条线上。 他也不需要借助田字格里的虚线框,为字体结构布局。 显金点点头。 李三顺理解后,思索再道,“那纸张可用四尺宣,过了明矾的熟宣,夹连宣最好,纸张硬脆不洇墨……因只是为描红练字所制,对纸张表现墨笔浓淡干湿的要求不高,便将数十张合订为一册,翻开后即可书写,且不用担心墨水洇到下一张纸上。” 李三顺老头儿直接将田字、米字格描红纸,畅想为可装订的描红本! 显金听得连连点头! 是是是! 是这个道理! “咱南直隶学风盛行,每年开蒙启学的小儿不计其数!练字可是大事!若能将描红纸推行开来,这一项便可作为咱们陈记经久不衰的一门长线生意!” 显金颇为雀跃。 南直隶一年多少个读书人?这数字,他们摸不到。可单从青城山院,便可知此数必然巨大,小小泾县的小小山院尚有三四百人,整个宣州府呢?整个淮安府呢?整个直隶呢? 咱就按照陈家长房那位清瘦铄然的举人公为例,他来开蒙,一天教授十六个字,一个字要求写五十遍,那就是…… 好大几百字呢! 一张四尺的纸,若写大字,便只有六七十个字的容纳,若布置六百字的作业,那么一天就需要十张描红纸! 那些专心读书、期盼科举明志的,需求只会多,不会少! 这纸,能卖! 被作坊升腾的水汽一蒸,李三顺也听得心热掌热。 说干就干! 卖纸的前提,是他们做得出来。 四尺的夹连熟宣好说,任务单子打给小曹村,周二狗亲自坐镇,守着做了三天,便用库房里的生宣,拿羊毛刷,刷二分明矾、三分明胶、五分白芨熬成的水矾三遍后自然风干成了熟宣。 硬脆厚不洇墨的熟宣到手,李三顺师傅亲去找了一家印刷作坊。 这印刷作坊,原做的买卖,不太见得光——那些你侬我侬、卿卿我我的言情话本子便是这儿生出来的。 如今宫中圣人愈发偏向自持守成的儒家之道,对于这些离经叛道、蛊惑人心的“艳书”自然要杀之而后快。 印刷作坊一连四五个月都没生意做,如今李三顺老师傅抱着熟宣找上门来,那掌柜的还没听清李三顺说了啥,便泪眼婆娑地连连点头,“做做做,我们除了杀人放火、拦路抢劫、绑架勒索、仙人跳、扎火囤、美人局……不做,其余啥都做。” 显金:…… 看得出来这老板,是真挺难的。 在没有生意的贫困时光,他估计把世上最赚钱的行当都琢磨了一圈…… 如今的雕版和活字印刷已经发展得非常先进了,显金简明扼要地阐述了理念,再拿出一张用红墨水按比例勾勒描画出田字格的四尺宣,要求照章打样。 老板拿着样品琢磨片刻,摸出好几个木头剂子和刻刀,手上功夫飞起,木头剂子瞬间变成了凸纹板,再比对着样品摆出形状,木头剂子上抹好红染料,放了张四尺宣在木头器械上,将把手往下一摁。 老板把四尺宣取出,递给显金检查,“……是不是这个样子?” 哇哦。 华夏古代儿女的智慧,是无穷的。 显金寥寥数语,只拿出打样草稿,人家便可以一比一复制…… 显金赞叹的神色成功逗乐印刷作坊老板。 老板骄傲地表示,“……你这个,压根就不是啥难事!我们生意最好的时候,一晚上刻了三部话本!” 一晚上印三本书,高……高产似母猪! 老板低声炫耀,“咱不说多了,泾县哪家哪户的小姐夫人床底下不压一本咱们家印的话本?什么《穿越人潮相中你》《美妾的诱惑》《那书生真俊》……都是咱的杰作。” 显金抹了把额头。 失敬失敬,她有眼不识金镶玉,不知这竟是泾县最大的文娱风口。 老板什么生意都做,换一个角度,证明了他业务能力过硬。 但在显金的再三要求下,老板发誓,在印刷陈记描红本时,就算文娱风头过去、形势放缓,他也绝不会一台机子印言情小说,一台机子印描红作业本——这得多分裂啊! 要让开蒙学生的家长知道他们家儿子的描红本旁边,曾是《美妾的诱惑》系列丛书,显金怕孩她娘会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正室嘎蛋了,在现实中不就真实上演“美妾的诱惑”了吗…… 这个风险必须规避。 印刷作坊动作极快,一个晚上就印刷装订了二十来本四尺田字格描红本。 货有了,怎么卖? 陈记各抒己见,在后院开展头脑风暴。 显金主要负责头脑,其他人负责风暴—— 李三顺为人保守,“……就放在店里慢慢卖,人来人往,咱做的是口碑,东西好,总会出头。” 董管事“利”字当先,“……不妥不妥,咱们这一出投了将近一百两银子,若是慢慢来,几时可回本?您千万记得,小曹村是月结现银。” 然后两个人,又疯又暴地怼了起来。 周二狗埋着头,不说话。 显金走过去一看,这厮还在抄作业。 张妈端着碗,嘴里嘟囔着,“……卖纸不卖纸,东西总要吃。”手从显金胳肢窝伸到显金嘴边,“啊——这橘子可甜了。” 显金面无表情地一口吞下橘子。 得吃。 不吃的话,她怕张妈当众撬她嘴。 显金双手抱胸,一边嚼橘子,一边注视着面前这摞得半人高的描红本,脑子里千帆过尽,万般思绪,好似抓住了些什么。 “直接去书院吧。” 陈笺方手里照例提着泛白布袋。 天快黑了。 他在墙角拐角处,等了好半天的人,没等到,走来陈记,见店肆和后院的灯都大亮着,便知道这一屋子的人又在“留堂”。 一进来,果不其然,所有人都愁眉苦脸地坐着。 那个小姑娘双手抱胸,看面前的描红本,如看一座还未炸开的金山。 陈笺方轻轻嗓子,“既是读书人需要,为什么不直接去书院做买卖?读书人需要买,陈记需要卖,一拍即合,两厢安逸。” 显金动了动嘴。 不直接杀到学堂,是他们不喜欢吗…… 上次在青城山院门口摆摊卖“盲袋”,不就被人指摘“设局骗学生钱”吗! 后来又出了孙顺一事,虽然他们无甚过失,却也不敢明晃晃地再去触人霉头啊。 陈笺方语声平淡,“若是需人引荐,青城山院的山长是我恩师,明日我可为贺掌柜在山长前穿针引线一二。”
第54章 第一会晤 显金不知道陈笺方口中的穿针引线,和她理解的穿针引线,是不是一回事——在前世的爹耳濡目染下,谈生意这回事,要么在酒桌子上谈,要么在女人大腿上谈…… 显金踟蹰地看了眼陈笺方温润挺拔的身姿,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她怎么能用这种龌龊的糟粕污染清澈的希望之星! 希望之星穿针引线,必定是高山流水,或阳春白雪,搞不好再整点曲水流觞、耍一耍飞花令、贺一贺祝酒辞、搞一搞当筵歌诗。 为此,显金很是忧虑。 她这个文化水平,很大可能,陪不好前任探花郎。 故而,显金半夜三更爬起来,点了四盏蜡烛,从老宅藏书楼里特特翻出几本《乐府诗集》《玉台新咏》《花间集》,准备恶补古诗词文学,必要让前任探花郎·泾县双姝之一的乔山长宾至如归、和歌应曲。 哪知,她越看越困,恨不能头悬梁锥刺股,本想把张妈做的清凉膏摸出来提神,却从布兜里摸出前几日印刷作坊老板塞的那本《那书生真俊》,一打开便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看精神之后,顺道把屋子洒扫一遍,再把蜡烛的灯芯剪短,还对了上个月的账册。 日出东方,天亮了。 一晚上,啥都干了,除了学习。 显金泪流满面:果然,除了学习,干啥都很有趣呢! 次日,既无酒桌,又无大腿,显金顶着两眼乌青,跟着陈笺方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进青城山院,山院门小小的,只用两大块原石搭了个大门,十分节省原料,一进去却很有些别有洞天的意味。 比显金想象的要大许多。 两排笔直的柏树迎宾,中间铺满石子儿,麻布青衫的书生步履匆匆,也有蓄须束发的中年人背着手,嘴里振振有词地不知在念什么,教舍与寝舍南北而居,舍房青瓦朱漆,糊墙的是白泥与红瓦,看起来非常古朴自然。 显金眼尖,看到那青瓦朱漆间还藏了一块铺着黄尘的空地,还挺大,像个小羽毛球场,上面立着这几个小小的门一样的拱形。 显金问陈笺方,“这是什么呀?” 陈笺方笑了笑,“捶丸。乔师向来主张君子六艺,不仅诗书经义,还要骑射覆辙,便在山院中辟出一块空地供学生活动。” 陈笺方向东遥指,“那是黄兖山,每月初五、十五及二十五,乔师带学生前往黄兖山踏青,最早抵至峰顶者,可奖彩头,或是一枚古砚,或是一本古书,或是……一次月度免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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