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后面,陈笺方囧了囧。 素质教育呢! 显金听得连连点头,极为认同乔山长的教育理念。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本来射箭、御马也在其中,皓首穷经,很多读书人自己养不起,更何况养马?加之科举仕途又不考这几门杂科,直接导致文武泾渭更加分明。 显金想起乔山长之子乔大解元当日一记挥拳很是狠辣爽利,有点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感觉,反正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便笑言,“……怪不得呢——乔山长的公子便很有文武双全的样子。” 陈笺方对好友当街怒打向陈记出言不逊书生一事有所耳闻,心知显金暗指此事,便笑起来,“乔徽素日晨时练剑,暮时舞刀——他姑姑嫁在京师,丈夫是赫赫有名的宁远侯,年轻时福建平倭,如今功成身退,他那把圆月刀便是姑父宁远侯所赠。” 显金笑问,“那他还考科举?” “他爹赌他考不上进士。” 陈笺方笑意更盛,“他不服气,便说他去考,考上他也不当官,就……”陈笺方看向这满壁松柏苍绿,有些感慨,“就图个乐儿。” 显金看了陈笺方一眼。 少年郎笑脸下,有自己都未察觉的羡意。 是羡慕乔徽家世显赫? 还是羡慕乔徽行事恣意? 或许,都有? 显金无端的,心里陡然软了一下。 显金与陈笺方一路向东,约莫半刻钟,陈笺方在一处低矮茅草屋前停下,轻叩三声木门,里间传来一把低沉稳健的声音,“二郎,进来吧。” 推门即是书桌。 未置屏风,也不顾忌书桌不对门的风水。 有种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让显金想起,前世有些领导特意把自己办公室的门拆掉…… 乔放之比显金想象中年轻,逆着光,下颌蓄须,着麻色长衫,外披一夹棉袄褂,不像读书人的打扮,像乡绅退休之后——通身的松弛感,看着不像为祖国教育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名校校长。 至少,前世显金的高中校长就很鸡血,不仅自己打鸡血,还给学生灌鸡汤——周一国旗下讲话,操场隔壁小区48楼都能听见他们校长搁那儿背《出师表》。 这位校长,一看就不用《出师表》鼓励学生。 搞不好下了课,还要和学生们争地盘打门球来着…… 陈笺方作揖,显金收拢思绪,紧跟其后深深作揖。 “乔师安好。”陈笺方介绍显金,“这就是学生同您说的,陈记泾县当家掌柜,贺掌柜。” 显金拱拱手,“山长安好。” 乔放之站起身,也同显金拱手,“贺掌柜,久仰久仰!”亲为显金斟了茶,作了个请的手势,邀显金与陈笺方坐下,“上回,贺掌柜在山院门口卖盲袋,我有所耳闻,一直想找机会请您喝茶。” 显金没想到第一次见的封建士大夫,竟会对她行平辈之礼,面色间更为客气,双手接过茶盅,躬身连道,“不敢不敢!借贵宝地卖纸,原应与您提前告禀……小儿实在失礼!” 乔放之不在意地挥挥手,“不拘繁文缛节,大门之内是山院,大门之外是长街,长街摆摊,该给官府租子,与我山院关系不大。” 乔放之一直挂着笑,“老朽说请你吃茶,是敬您心思巧妙、设计妥帖……” 想起长子那张被算计的月白色卡,不禁笑意更为真挚,“犬子近日提起陈记,尽是一片赞誉啊。” --咬牙切齿地赞“机关算尽,不择手段”。 “说陈记坦荡做事,是商贾典范。” --痛心疾首地忧“如今世风日下,商贾汲汲为营!” “更以为贺掌柜实乃女中豪杰,行事做人颇有章程规矩。” --悲愤交加地恨“她是乱拳打死老师傅,我是终日打雁被雀儿啄!” 能让长子吃闷亏的,必是个人物。 乔放之混淆完黑白,便乐呵呵地看向显金。 这姑娘真棒,既让长子尝到了世间险恶,还让他心甘情愿一记狠拳打得那孙顺如今都还没来上学。 真是英雄出少女啊! 显金被表扬得若坐针毡——她怎么这么不相信,乔徽对她评价会这么高呢? 显金一边“嘿嘿嘿”讪笑,一边啜了口茶。 嗯,福建出的武夷红茶,真是好茶。 乔放之放下茶盅,手随意摆放在四方桌上,言归正传,“二郎说,陈记为学生专做了一种纸,能够辅助学生习字练字——今日您过来,恐也是所为此事吧?” 显金从怀中摸出一卷田字描红本,双手奉上,“做工粗糙,您看个大概。” 乔放之打开看,一看就懂。 描红规定了写字位置,格子里的四条斜线帮助学生确定字体结构。 确实是……开蒙写字的好物。 不过…… 乔放之掩住描红本,笑了笑,“您东西是好东西,构思也巧,唯独一点——咱们这儿不合适用。” 陈笺方起身为恩师斟茶。 乔放之抬眸看陈笺方,语声轻松,“二郎你先别急。” 陈笺方抿抿唇,长睫微动。 乔放之继续解释,“……你这个本子,合适初开蒙的童生。童生们刚拿笔,正是练大字的时候,写字的手感还没到位……青城山院的学生或秀才或举人,读书写字均有一定年岁,着墨压根无需这几根线帮忙。” 陈笺方轻声道,“学生记得,咱们山院每年都会从各小路、村落招收刚开蒙的儒童……” 乔放之敲了敲陈笺方的脑门,“你这孩子!” 又同显金细说,“二郎没说错。山院每年会从南直隶及周边府州招收一批刚刚开蒙的儒童,名额不多,一年不足十人,可这些儒童均家贫无财,实在无力负担陈记出品的纸张。” 家里有钱的,只会请先生开私塾启蒙,不会送到山院学堂来吃大锅饭。 只有如博儿,或那个孙顺,在家里启蒙了一段时间,想冲击院试考秀才时,才会送到与学府、官府关系良好的山院来吃题。 青城山院每年招收的贫家儒童,都是年岁极小,天赋极高,很有冲击两榜希望的人才。 家里供养不起,山院接收,结一门雪中送炭的情谊,甚至若这群儒童破五关斩六将,一路高中,山院也承认,他们读到哪里便供到哪里。 这些情况,显金昨日便听陈笺方详细介绍了。 而她年前在山院门口卖盲袋时,也曾撞见过一个对陈记纸张充满渴望却只能仓皇而逃的幼小童生…… 显金胸有成竹地笑了笑,目光如炬,“这些本子,陈记免费赠予青城山院的贫困童生使用,直到他们有能力自行支付——对此,陈记只有一个请求。” 乔放之放下手中的茶杯,有些意外,“您说。” 显金笑了笑,清淡上挑的眉眼陡然变得浓烈生动,“青城山院每月月考后,请将这群儒童用陈记描红本习字的卷子,张贴在山院大门外。”
第55章 诚意出品 显金话音一落,乔放之明显微愣,思索片刻后,看显金的目光多了三分审视,身形向后微靠,后背却未完全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眼神微垂似是在深思。 这个动作,有防备之意。 有防备很正常。 毕竟是清流读书人,害怕显金这个生意人打着青城山院的名头做糟烂事。一两本描红,谁买不起?青城山院既供得起这群儒童,就不怕多出几张描红纸,就怕答应了陈记这个请求,反被陈记打蛇顺棍上,以后想甩都甩不掉——嗯……好像把显金看穿了呢! 显金再喝一口武夷红茶,口味微苦,随后回甘,口感醇厚清雅,这样好的茶叶多半是从福建特意运来的。 为啥说特意? 因古时跨城的交易往来不容易,南直隶离福建可不近,泾县只是宣城辖下一个很小的县城,单靠宣纸和这座青城山院扬名,其他并不灵光,基本不会有徽闽商贾互通,这样好的茶叶,多半是希望之星口中乔家那位平定倭乱、盘踞福建的宁远侯漕运专送。 宗族姻亲,在古时太重要了,如同一棵小树拔地而起,经百年经营,主干根深粗壮,分枝繁叶纷乱复杂,各自向四方延伸探视,慢慢织就绿云盖顶、倾覆庇荫之势。 除非主干虫蛀中空,或被磅礴巨力外击,这棵树便可永永远远、长长久久屹立不倒,并从枯叶落黄中汲取养分,愈发茁壮。 这大概就是瞿老夫人,想要的家族。 那么她,在这个家族中,将会逐渐扮演起何种角色? 是反哺主干的泥壤?还是借势慢慢抽出新芽的旁枝? “老师……”陈笺方轻声唤道,打破了安静的局面。 显金发觉自己思绪飘远了,垂眸再喝了口茶汤,决定主动出击,拒绝被动等待,语态诚恳,直捣黄龙,“您在担心,书院与陈记会就此牵扯不清,挂上关联吧?” 乔放之笑了笑,“商为民用,民取商需,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不是为了保护山院的声誉? 那是为何? 显金静待乔放之后言。 “老夫担心,那群儒童,是否愿意?” 窗棂外响起“咚咚咚”三下钟声,随之而来,学生们收拾布袋,推椅行路的脚步声——上午下学了。 乔放之眸光从窗棂外收回,嘴角常挂的笑意被一一收敛,“我山院的儒童们,或因家贫、或因失祜,皆身世可怜,却有宋濂之志与匡衡之韧,假以时日,不敢说尽数皆中两榜,却也有可能翰林储相、未来掌权。” 乔放之语气淡淡的,气势却从话梢语末处泄露。 陈笺方下意识看向显金。 还好,小姑娘没被吓到。 一次登科、殿试被钦点探花郎、两次入朝为官的山院之长,怎可能只是一个乐呵呵、笑嘻嘻的……退休人士? 他是为了保护那些小朋友的声誉! 显金神色也肃然起来。 乔放之继而道,“这群儒童,如今尚在微时,若今后发达,陈记会不会挟恩以报?读书入仕者,须珍重羽毛,送纸之恩,可大可小——他们是否愿意为一册描红本,从此背上人情债?” “这些思量虽琐碎,却是当夫子,应当为他们想到的。” “贺掌柜,你说,老夫是否多虑?” 显金大愣,这些……她确实没想到。 如今细想想,乔山长说得很有道理。 读书人的事,再小都大,一张纸、一块墨、甚至一片饼,都是恩情。 是恩情就不能不报,否则就是德行有亏,易遭人诟病——在现代,企业为贫困学生捐款,有些企业不过发几千块奖学金,便又是请媒体又是大肆宣扬,把学生窘迫又贫穷的处境张扬得人尽皆知,就为突出自己的一个“善”字。 其实,这挺不尊重人的。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72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