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儿欢呼一声,拎着茶壶,先朝秋千冲去。 乔宝珠毫不迟疑地把怀里的那摞纸往显金怀里一塞,拎起裙摆,跑得像只快乐的白白的没脖子小熊。 显金看看怀里的纸,“……” 说好来帮她的? 目前可知:她的吸引力大于门口的饼,小于院子的秋千。 …… 三个臭皮匠分崩离析,显金一下午盘了库房,把没受潮能用的纸清理出来、受潮的纸放在碳筒旁边看能救回来几成,又清理洒扫了店里肉眼可见的灰尘。 显金拿着鸡毛掸子,爬到高处清理窗棂上的蛛网时,正好见院子里两个累瘫的丫头靠在摇摇椅上沉沉睡着,不由愣了一愣,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乔徽奉父命来捉幼妹归家时,就正好见到这个诡异的画面—— 白胖幼妹和另一只精瘦小丫头,一人抱着一碗剩了点汤底的吃食,悠哉悠哉地闭眼躺摇摇椅上。 一条丫头酣睡磨牙,一坨丫头张嘴打呼。 “呲呲呲——”“噗豁——噗豁——” 声音相织交错,配合得极好。 乔徽脸上黑了黑。 再往里看,一个穿着深棕色的长条蟑螂灵活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左手鸡毛掸子,右手抹布擦子,精神得像半夜睡不着起来打鬼似的,一见他,便探出半个脑壳,笑得露出六颗牙,“你怎么来了!” 乔徽吓一大跳,往后退一小步。 妈的。 还以为蟑螂成精会说话了! “接妹子回去吃饭。” 乔徽稳住心神,言简意赅,再看一眼睡得不知今夕何年的妹子,不由默了默。 显金笑道,“那你得等会儿。” 探了个身子,找了只没缺口的茶杯,用烧开的水涮了三遍,净手后泡了瓜片递到乔徽手里,“坐吧,将就喝,这袋瓜片难得没受潮,等咱把这地儿清理出来,我再请你喝好东西。” 乔徽喝了一口,眉头蹙紧,半晌没张开,好容易把瓜片茶吞下后,伸手将那茶盅心有余悸地推得远远的。 显金乐起来,“不是说读书人追求清苦简朴吗?” 却连便宜茶都喝不了? 乔徽也乐,“多稀奇!有福不享反吃苦?既有凿壁偷光的读书人,也有窗明几亮的;既有映雪囊萤,也有一点就通——做人嘛,一生一次,何必给自己画框设限?” 显金笑,一边将卷起的袖口放下,一边将乔徽吃剩的瓜片茶洒到山茶布景里。 怎么说呢? 自从知道乔宝元就是乔徽后,她好像与这人有了某种奇妙的联系——好似以书会友,又像是隔空飞鸽。 乔山长每每将署名落款“乔宝元”的文章给她看,便让她有种透过乔徽倨傲张狂的本面,洞察到他悲悯又大气、细腻又豁达思想的错觉。 显金重新给他倒了杯白开水——要喝就喝好的,否则就不喝,乔大解元才不将就。 乔徽决定不暴露自己关于饮品的真实喜好,仰头将白水喝尽,偏头四下看了看宋记纸行,挑了挑眉,“市井传得沸沸扬扬的,说陈记的女掌柜心狠手辣,先将宋家伙计釜底抽薪,再把老管事逼得卧床,最后威逼利诱那宋童生抛妻弃子,拿钱跑路。” 乔徽顿了顿,“还有山院的师兄师弟特来问我,问我陈家女掌柜是不是个长了八条腿的蜘蛛精,专会结网设局。” 显金抿嘴笑,“那你咋说?” 乔徽一笑,眉眼锋利,少年郎意气风发,“我说,她若是八条腿蜘蛛精,你就是树上的人参果,难得来世上一遭,却一落地就要入土。” 这……这不是咒人死得早吗。 显金愣了一愣后,反应过来,随即哈哈笑起来。 这文化人骂人就是高级。 没点《西游记》的文化底蕴,还真听不懂。
第80章 辣豆腐锅 显金笑眯眯的,似是感谢的,又给乔大聪明倒了一杯白开水。 乔徽看了看杯子里清澈见底的水:“……” 表达感谢,光靠灌白水就行? 也不见留他吃个饭? 乔徽又喝了口白水,余光瞥了眼睡得正酣的妹子,转头把杯子放下,老神在在地说起此事的次生灾害,“……本来这事,我骂了就过了,谁也不敢在我面前做啥,偏生杜君宁那个小兔崽子……” 乔徽双手背头,脚蹬在摇摇椅上,惬意又放松,转头问显金,“杜君宁知道吧?” 显金想起那个雨夜,那个没有伞的小崽儿。 显金点点头,“知道,杜婶子在城里印染作坊干事,他爹过世了。上次陈记送到青城山院的描红本,他有一份。” 乔徽勾起嘴角,神情似是带了几分赞赏,“那小兔崽子年纪不大,倒是有血性,带着几个同样年纪的童生,找了个晚上,把说你是八脚蜘蛛精的师兄敲了个闷棍。” 显金一惊。 我去? 真敲? 非暴力不合作? 乔徽看小姑娘眉毛都飞起来了,便笑起来,露出白花花、亮灿灿的牙齿,“哪能真敲棒子!”咱是读书人,又不是土匪——那小兔崽子趁师兄晚上回宿寝,在路上打了个埋伏,把绳子横在路上,夜黑风高,师兄又老眼昏花,绊了个狗吃屎。” 乔徽笑得幸灾乐祸,“据说鼻梁骨都断了。” 说显金心里不畅快,那肯定是假的。 这群傻逼读书人,你清高,你最清高! 全天下的人,都特么是你名声的垫脚石! 随便犯下口孽,别人不能表达愤怒? 显金却有些担心小兔崽子,哦不,小杜君宁,迟疑道,“……别惹上祸事?” 本来就相当于贫困生特准入学,要是因为帮她报仇,引咎辍学,犯不着啊! 乔徽摇摇头,“黑黢黢的天,那几个兔崽子又藏在树后面,绊倒之后就麻利地把犯事的绳子扯走了,这谁知道呀?” 显金克制住挑眉的冲动。 那你咋知道? 乔徽看到显金隐藏在抽动眉毛里的问号,理直气壮道,“我正好路过,纯属巧合!你不信问博儿!” 显金:“……” 你和张文博,真的是一个爱惹事,一个看热闹,捧哏、逗哏凑得倒是很齐全。 你要不是山长儿子,成绩又好,就冲你这刺头的样儿,谁不想给你两计老拳啊? 说到老拳。 显金想起被乔徽一记老拳左眼眶打爆的孙顺,问起他来,“……我二哥说他回来了,没找你麻烦?” 乔徽一哂,“那个蟊虫,看到我就躲,他敢作甚?”想起孙顺回来后,常躲在暗处,如毒蛇般阴损的目光。 又想起他爹压着他去淮安府探病,见到孙顺的爹,打着茶馆的名义当叠码仔,逼几个良籍人妇穿着清凉在二楼揽生意,一家子捞偏门,早晚被打。 乔徽扯了扯嘴角,“他若敢玩阴的,迟早让他滚回淮安府。” 显金挠挠头。 好吧,子弟的世界,她不太懂。 暴发户的世界,她比较熟。 乔徽又说起张文博端午时,带着六丈宣回家,张爹特意雇了支红白喜事队伍去镇口迎接,“……打头的就是唢呐,吹得整个镇子的人都出来看,张文博实属是他爹生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宿勤里,缅怀了四五遍当日的……” 乔徽似是颇难启齿地选了个词,“盛况。” 显金哈哈笑起来。 唢呐一出,谁与争锋,在座的,都是弟弟。 张文博父子,真是一脉相承地吃浮夸仪式感这一套。 说起张文博,显金又想起他今年要上考场,随口问了两句今年开考的具体日程。 乔徽手一摊,“距离我上次关注院试,已过去十年有余。” 他八岁考中秀才。 显金嗤了一声,“是是是,就你是个大聪明!” 乔徽收回摊开的手,反笑起来。 两个人,一个抛话题,一个接话题,一个说,另一个就笑,半个多时辰,话就没掉地上过。 显金有种回到大学的错觉。 旁边的人,不是封建时代,走过了千军万马独木桥的后备役士大夫。 更像,身边的同学,哦不,算得上好友了——能够毫无负担地玩笑和交谈,可以沟通三观与看法,不必避讳,也不必担心词不达意被误解。 天渐晚,有乌鸦从瓦上飞过。 陈笺方埋头拐过白墙,看宋记的店铺,窗棂与门都大大打开着,便单手去撩布帘。 里间的说话声与笑声愈发清晰。 陈笺方抬起的手停在半空,疑惑地屏息听了一听,待听清是乔徽时,陈笺方轻撩开布帘,出声道,“宝元?” 再一看旁边的摇摇椅上,乔宝珠和显金身边的锁儿睡得正酣。 显金与乔徽并排落座于摇摇椅旁,一个脸上挂着意犹未尽的笑,一个眉眼之间含着松弛之态。 陈笺方不由微愣。 乔徽抬头,抬了抬下颌,笑着打了个招呼,“二郎。” 态度非常坦然,颇有风光霁月之相。 陈笺方半垂下眼,轻抿唇,半晌未曾接话。 显金看看陈笺方,气氛好像、似乎,大概变得有些尴尬? 乔宝珠却迷迷瞪瞪地揉着眼睛,先“咦”一声,“天黑了!” 看自己身边多了一圈人,再看锁儿还睡得如一头小猪,恨铁不成钢地赶紧推醒,“说来帮忙,睡得却比谁都死!” 显金:“……” 你也就刚醒三秒。 乔徽站起身来,笑着拍拍陈笺方的肩,“你也是来帮忙的?” 陈笺方看了乔徽一眼,隔了一会儿,笑了笑,“三叔今天让张妈做了辣豆腐汤锅,还炸了两个蛋,在家等半天,没等到金姐儿,就叫我来接。” 辣豆腐汤锅! 三个姑娘同时抬头! 乔宝珠反应极快,立刻目光炯炯地望向显金,语气哀怨,“搬了一下午东西,又累又饿,哎哟哎哟——你看我的手!” 显金低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伸到面前的,白嫩得掐得出水的猪蹄子。 你的手很好。 和你的睡眠一样好。 乔宝珠再次一把箍住显金的胳膊肘,“要不咱们回去吃了晚饭,再来一起搬?” 显金抽抽嘴角。 姑娘,麻烦您不要擅自省略主语。 咱们回去吃了晚饭,她自己再来搬。 这样比较符合事实。
第81章 以为他气 显金看向陈笺方。 去陈家吃饭,合情合理,都该他请。 谁知,陈笺方微微垂眸,恢复到素日沉默寡言的状态。 这人……咋对着恩师的两个崽子都内秀内敛呀! 显金无法,只好笑着邀请花花和新上任的大魏好朋友,“……要不,您二位也去陈家老宅用个便饭?” 乔宝珠高声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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