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条浸满豆浆,拿筷子拎起来,酥脆的外壳还未完全软化,但内里经发酵后产生的气孔裹挟着豆浆像一块美味的海绵。 显金坐在早起做活的人旁,一口一小截,干得飞快。 陈笺方一夜未睡,胃口没开,默默舀了一小碟酸笋放在显金跟前。 希望之星人还怪好的咧! 省嘴待客,还照顾周全。 他真的,她哭死! 显金抬头朝希望之星展开一抹油条味的笑。 陈笺方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 好似半月前的挣扎,在油条与豆浆的烟火气中,默契地一笔勾销。 待显金吃完,陈笺方双手撑膝,开口道,“昨天走了一晚上的夜路?” 显金点头,“走的官道,二狗哥打头阵,寻常人不敢来惹事。” 约莫是伙食好,周二狗这一年块头越变越大。 感觉甚至可以单手把李三顺拎起来。 让人很有安全感。 再加之走的官道,尚在宣城府辖区内,不存在宝禅多寺山匪的情况,故而显金才敢连夜赶路…… 陈笺方见小姑娘不以为然,不由闷了闷,想起那盏冷茶,再想起小姑娘仰头喝下冷茶的决然…… “你若需要,可以提早告知我,我陪你去。” 陈笺方这句话说得心惊胆战,实在不知这话说完,小姑娘是否又会如冷茶一般,发个大脾气,想了想又向回挽了一句,“左右山院如今作鸟兽散,我出个远门,也权当散心。” 陈笺方手握着豆浆的碗沿,隔了一会儿才听小姑娘言语含笑,“行,下回叫上你!” “咯噔”一声,陈笺方心中好似有石头落地。 他低眉掩饰住眼中的放松,再侧眸用余光看显金神采奕奕地喝豆浆吃油条。 陈笺方在心中长长呼出一口气。 或许,他可以不用当面锣、对面鼓地,与显金将那日的凉茶撕扯开了吧? 过去了就过去了。 也许是小姑娘那天不太高兴; 也许是小姑娘就想喝那碗凉茶; 也许还有其他无足轻重的原因…… 如今再撕开,未免有种时过境迁的难受。 陈笺方按照心意,转了话头,“可见到了熊知府?” 显金微微一愣,便笑言,“见到了,看起来便是位久居官场,知世故却不世故的前辈……” 陈笺方听显金语气中透露着明显的轻松,亦不由得为两人的关系恢复如初,感到高兴。 高兴之余,他不知自己似乎错过了显金眼中稍纵即逝的叹息。
第121章 求神拜佛 显金与陈笺方细说起昨日与熊知府的往来,着重强调了三点:“……照熊知府的意思,乔师一事还有得熬呢,上头在博弈,且不知谁输谁赢。” 显金指了指天。 陈笺方心情很好,跟着显金的指头望上去,天空亮澄澄,偶有浮云飘过。 陈笺方重重地点了点头。 显金看少年郎难得地、颇为孩子气地又仰头又点头,心下一软,看着陈笺方笑了笑,“此为一则;二则,便是咱们泾县知县的人选,估计崔大人若想上位,虽有难度,却也并非不可为,陈家若想在泾县进一步,与崔衡的关系必须维系。” 特别是在青城山院一朝作鸟兽散的状态下,崔衡是陈家能抓到的另一张牌。 陈笺方唇角抿笑着点头,“此事,你无须担心,我与崔衡从未交恶。” 少年郎的眼神温和,唇角藏了抹冰释前嫌后的放松的笑。 显金将那声叹息暂停,在心中换作了怜惜与豁然,“第三则——” 显金顿了顿,“第三则,我们的六丈宣已送到了熊知府手中,最晚明年,最早今年,或许将成为贡品上交朝廷。” 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 读书人最好的归宿是出仕,将一腔热血与数十年读书凝结的果实,献于九州山河。 商品,最好的表达,便是贡品。 不同的阶层将赋予商品不同的含义,这便是商道令人厌恶的本质。 陈笺方低头喝了口豆浆,低声嚅嚅,害怕被显金听见,又希望被显金听见。 ——“都听你的。” 显金眉梢微动,低眸看了眼早已空空如也的碗,不觉暗骂自己“饿死鬼投胎!”——这时候借机喝口东西,才能缓解她清晰听见这句话的惶然啊! …… 一路回老宅,显金倒是没试过从城门走回水西大街,途经一处双子塔尖,门口聚集挎着竹篮与鲜花、香烛和花灯、清水和攒盒饭菜的信众,熙熙攘攘的,人声鼎沸。 显金探头看了看,陈笺方细心介绍道,“这是水西双塔,双塔后有一间崇庆寺,里面的信和方丈佛法很有些精通。恰逢今日十五,是信众的拜佛上香日。” 显金一直不太懂佛法精通是个什么意思,心里想,嘴上问。 宗-教,确实不是陈笺方的高分课程,他略想了想便道,“于佛法,信和方丈可讲深讲透,譬如人生习苦,苦尽则甘来,许多信众都爱听。” 显金耸耸肩,“信众们是否多家贫,或多病?” 陈笺方看了眼排队信众,多数是中老年女子,粗布麻衣,面容凄苦,目光却很平静,不由抿唇。 显金笑笑,那肯定爱听这“佛法”嘛!信和方丈不就是给这群擅长吃苦的贫家画了个大饼嘛,这饼之大,今生炖不下,需到来生才能吃上。 陈笺方低眸温润道,“……也有读书人或功成名就之人,愿与信和方丈讨教。我记得山长以前就很爱来。” 显金挑眉,站定问陈笺方,“宝珠,可说话了?” 陈笺方苦笑摇头,“你才走一日……” 你才走一日,我会想念你。 但不代表,这一日,宝珠就会说话了呀。 “不仅依旧不说话,终日将自己团成一团……张妈妈送过去的餐食,每次都只用了一点点白饭与水……”陈笺方不知如何安抚小姑娘,但他能理解宝珠的无助与封闭,“再这样下去,她也会垮掉。” 显金埋头原地踱步,隔了片刻又抬头问,“这位信和方丈除了佛法精通,骗人可灵验?” 陈笺方眯眼,“骗人?” 噢,嘴一快,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显金摇摇头,“算命——算命!” 陈笺方不知显金要作甚,只能如实作答,“据说,看相卜卦,信和方丈也有一番建树。” 陈笺方自是不信怪力乱神之语,以为显金为乔师一事走投无路,企图投奔空门,赶紧道,“请信和方丈算上一卦未尝不可,上上签便准,下签便是你手臭。” 显金:…… 你可真是个超时代的唯物主义。 不过希望之星为显金提供了思路。 显金一进老宅,便直奔宝珠厢房。 径直推门而入,见厢房大门、角门与几大扇窗棂全都关得死死的,雕花芙蓉木床上拱起一堆小山样的……宝珠。 显金半坐在床边,拍了拍被子,“宝珠,我打听到乔山长的消息了。” 被子掀开一角,拱出一只肥润小猪头。 显金摸摸猪头,轻声道,“乔山长如今被押在应天府,择日将往京师,乔山长,吃了些苦头,被囚在水牢中,每隔一个时辰水牢中便将水升起来,将他淹没……” 宝珠埋着头,浑身抖动如筛。 显金连忙扑去,将宝珠花花的肩膀拼命搂住,“可他还活着……可乔师还活着啊!” “再多,我也打听不出来了……我刚刚路过水西双塔,听信众说,信和方丈解卦很灵,我想我们或许可以去崇庆寺求一卦,求一卦,看乔师与宝元究竟怎么样!?” 显金死死抱住宝珠,她能明显感觉到宝珠渐渐不抖了,渐渐平静了下来。 当现实没了盼头,那就画个饼吧。 等待饼的过程,就足以治愈一切。 隔了许久,宝珠泪流满面地仰头。 显金忙重重点头,“咱们去吧?” 宝珠紧紧攥住显金的衣角,两行泪“唰唰”往下落,头却止不住地点。 显金舒出一口长气。 临到晌午,显金牵着低低挽了个髻子的宝珠自二门进了崇庆寺,佛祖雕花描金且慈眉善目,显金带着宝珠上了香,供奉了清水与果子,再向功德箱中投了一枚银角子。 小沙弥撞了撞钟,表明佛祖知道了,可以开始你的有偿许愿了。 显金便将签筒递给宝珠,目光鼓励,“摇个签子,咱们待会去请信和方丈解签。” 宝珠胖爪子摇晃,一根签落到地上。 显金捡起来看,工整小篆“下下签”。 显金抿抿唇,从袖兜里掏了一枚更大的银角子出来,塞进功德箱,又把签筒递给宝珠,言简意赅,“摇,我命由我不由天。” “你显金姐姐什么没有,银角子最多。” 小沙弥:? 显金看向小沙弥,“劳烦小师傅敲敲钟,看佛祖同意不。” 小沙弥:?? 他该怎么传达佛祖的意图? 同意敲两下?不同意敲一下? 小沙弥闷头敲了钟。 显金摸摸宝珠头顶,理直气壮道,“这钟声比刚才的响亮,回声也更悠长,佛祖同意了,摇吧。” 宝珠抱着签筒,如临大敌。 显金弯腰捡起来,“中吉”。 显金还想再摇,抬头见小沙弥惊恐且不可置信的眼神。 算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中吉就中吉吧,有点缺憾才完美。 显金恭恭敬敬地将签子递给小沙弥,温声道,“陈家二郎早晨邀约了信和方丈解签,小师傅您看,咱们是在大堂等?还是进内院等?”
第122章 谁命更好 “在大……还是在内院去等吧!” 小沙弥,一分钟,脑子里转过八百个弯。 万一方丈一句话没说对,这怪怪香客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一枚银角子塞到方丈手里,理直气壮,“劳烦您重新说一次”…… 小沙弥不自觉地抖了抖。 佛祖大量,有可能不怪罪。 但他笃定,方丈一定气到,骂他“孽畜”。 你问为啥不骂怪怪香客? 没看到人香客塞了银角子嘛! 小沙弥为自己周全的考量而自豪,深感下一任主持不选他,都是方丈眼瞎。 “内院内院!您出二门,左拐再直行,先往声闻阁去!”小沙弥手里死死捏着那支“中吉”,飞也似的赶紧逃离此是非之地。 显金牵着乔宝珠的手,不急不缓往里走。 宝珠才十岁,和显金见过的乔家人一样,身架子大,长得高,如今已到显金肩头。 显金一低头,便看到小胖花花湿漉漉的眼神和通红的鼻头。 小胖花花正扬起脸,充满期待与依赖地看着她。 显金轻轻捏了捏小胖花花的掌心,像是给她说,更像是给自己说,“放心放心吧,咱们抽的是吉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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