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出这档子事! 显金将熊呦娘的神色看在眼里,小声试探,“若是崔大人因此事暂停前途,你也不在意?” 熊呦娘抿唇,再抬头看显金时,眼神多了几分坦诚,“乔家出事,崔大人可曾落井下石?” 显金思索后,摇头。 那倒没有。 听陈笺方说,在山院封禁期间,崔衡对山院里的书生也颇多照拂。 完全没有做出“太君,您走这边”的恶毒行径…… 熊呦娘点点头,“那有无立即旗帜分明地与乔家划清界限?” 显金立刻摇头。 没有。 崔衡甚至多方周旋,企图先将花花保出来。 陈笺方的许多消息,都是崔衡告诉他的,有些甚至是邸报里的消息。 熊呦娘叹了口气,“那就很好了。” 显金一下理解了熊呦娘。 崔衡当然有许多毛病,但在大德上,至少不是个两面三刀、落井下石的小人。 也就是说,在熊呦娘的考核评价体系里,就算崔衡不能如期当上县令,她也是同意出嫁的——估计是筛OFFER累了,碰到个待遇还不错的,先接了算了。 可惜,熊呦娘的考核评价体系,熊知府不一定会沿用。 显金想了想,方道,“你若是担心婚事,倒是可以同你大伯娘细细说道。” 熊呦娘上齿咬下唇,“我是侄女,不是亲女。” 大伯与大伯娘待她再好,也隔层纱。有些话,亲女说得,侄女说不得。 自己心里有成算即可,切勿舞到长辈眼前! 她可以为自己筹谋,但不能当着长辈的面“噼里啪啦”打算盘——在长辈眼中,她变成什么了? 费尽心思自己汲汲为营之徒? 一个姑娘,吃相过于难看了些! 为啥大伯大伯娘喜欢她?也是因为她温婉大方、善解人意……她若真不知天高地厚地插手自己婚事,那积攒下来的这点长处,岂不是说塌就塌? “不过,也不是没有回寰余地。” 显金了然地点点头,开玩笑般,“若乔家洗清冤屈,那咱们崔大人该官运亨通自然继续亨通——” 显金顿了顿,喝了口茶,仿佛随口问道,“就是不知道这事儿,究竟走到哪一步了?” 显金继续下钩子。 鱼儿,哦不,熊呦娘思绪被唤回来,看着显金似笑非笑,“我同你坦白从宽,你却在这儿阴着套我话!” 哦豁,摊手,被发现了。 显金倒也不尴尬,理不直气也壮,“我这哪是阴着套话,我分明是明着来的!” 熊呦娘笑起来,“我真不知道!” “乔山长被抓下狱这事,我也只是隐隐约约有听说。我一个深闺姑娘,就算大伯疼爱,也不至于将官场的事的告诉我!” 熊呦娘笑得温润又爽朗,弯弯的眉眼像月亮,“否则,我又怎么会因为一封信就被你勾上手?” 这倒是。 显金脊背一松,虽有心理准备,但听熊呦娘这么说,也气馁地向后靠了靠。 熊呦娘,是她目前够上“社会地位”最高的天花板了。 再高,就只能去京师滚钉板、告御状了。 也不知道大魏有没有这么个残暴的上-访渠道…… 两个气馁的人相对而坐,晕染得气氛都稍显颓唐。 熊呦娘率先开口,话锋一转,“你不是送了六丈宣给我伯娘吗?” 显金目光一亮。 熊呦娘笑得温婉。 与陈左娘单纯的温驯不同,熊呦娘的温婉带了些“我知世间爱温婉,我便温婉给世间看”的通透与忍耐。 “用晚膳后,我带你给伯娘请个安——大伯今日回府,他素来喜好笔墨相关,又崇尚自由之道……” 熊呦娘狡黠地眨了眨眼,“若他知道你是‘陈记’泾县的话事人,又是乔山长的关门弟子,保不齐愿意见你一面。” 显金目光复杂地看向熊呦娘。 短短一段话,释放了好几个意思:熊知府看重宣城的纸行生意;熊知府崇尚心学;熊知府与乔放之关系良好…… 谁说封建时代女生没大脑,只会挖野菜和傻笑?! 熊呦娘正在规则范围内,一点一点地试探着,探索自己最大的自由啊! 显金抿唇笑了笑,投桃报李,“若府台大人愿意见我,我倒也有机会探一探,他老人家对咱们泾县知县的想法……” 熊呦娘眯着眼弯眉浅笑。 显金手扶椅背,舒朗笑开。 这叫啥? 这叫,双赢!
第118章 吃不下啦 有话聊,一下午就过得贼快。 天将将落黑,四角点上红灯笼,老徽式建筑中轴线上的那处院落灯笼最大,灯光最红。 熊知府回来了。 回来彼时,显金和呦娘吃完晚饭,正陪着府台夫人罗氏聊天。 也不知是早上的六丈宣起了作用,还是呦娘的面子起了作用,用完晚饭再来请安时,罗氏的院门便大大打开了。 罗氏与呦娘有些相似,圆圆的脸,粗粗的眉,骨骼细瘦,说话轻言缓语,很明显的江南人。 挺拔颀长的显金站在这两旁边,像两尊矮白瓷器旁,立了个瘦长的窄口花斛。 窄口花斛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罗氏说江南的黄鱼鳖好吃下饭,显金就说起温州的洞头紫菜空口都能干二两; 罗氏说江南的麻将打法和徽州的不一样,显金顺势就将缺一门、爆头、彩漂、扛开……挨个儿顺一遍; 罗氏说绢花簪发不如鲜花挽发灵动,显金立刻笑道,“任什么花儿,上了夫人的脸,都被您衬得更灵动了。” 主打一个以丰富的知识储备,拍好夫人马屁。 真正做到事事有回音。 熊知府踏步进门,便听内间言笑晏晏。 显金随呦娘起身。 罗氏笑着接过熊知府的外披风,眉眼放松地介绍,“……您不是一直听说陈记泾县作坊的掌柜是个小姑娘吗?喏——” 显金赶紧双手扶左膝问个大安,大声道,“府台大人,小女陈敷之女,请府台大人安好。” 熊知府被吓一跳。 这小姑娘中气也太足了。 熊知府不急不缓进隔间拿香胰浣手,低着头随口道,“姓也改成‘陈’了?” 显金克制住上挑的眉头。 竟真的知道她! “回府台大人话,没改,还是姓贺!”声音仍旧中气十足。 熊知府笑了笑,拿干绢帕擦干手,转身坐到八仙桌前,把帕子随手递给罗氏,抬眼打量了眼前的少女。 身量挺拔,素面朝天,穿的是深棕色的麻布衣裳,一张脸斗白,眸子亮得像燃把火。 看起来利落又精瘦。 上位者见小辈,最喜欢的就是如显金般,行事说话不拖泥带水,大大方方又精神头十足的。 熊知府点点头。 显金也不知他在赞同什么。 “……我记得你。”熊知府单手搭在四方桌上,国字长脸上八字胡,看上去不像一府主官,倒像个与世无争的乡绅老爷,“怀民灵堂,你爹扛个棺材发癫,被瞿夫人拿拐杖杵了膝盖窝子,正好撞到你背上。” 熊知府脸上的表情被胡子挡完,“是你不?” 显金惊诧于熊知府的记忆力。 是不是干到一定程度的人,记忆力都非常惊人? 前世她导儿,一直记得她第一稿第八页有两个错别字——估计她死后吊唁,她导儿能一边哭一边跟宾客埋怨,“对对对,就她,写论文都有错别字,第八页第二行!” 显金收回思绪,忙点头,“是我是我!”又笑道,“那时候光顾着疼了,没来得及跟您请安!” 熊知府胡子动了动,估计是胡子下面的嘴在笑,转头同罗氏道,“好几个月前,就有人告诉我陈记不得了,当家人是瞿老太,老家店子管事的是个小姑娘,娘子军掌事,陈记更上一层楼。” 罗氏温婉地笑,“陈记开明,您不记得了?咱们余杭老家女东家也不少,东庄的绣楼、西庄的布店,不都是女人当家?” 熊知府捋捋胡须,不以为然道,“谁当得好就谁当家,在意什么男女?” 显金眉梢动了动。 所以这是呦娘相对自由的原因? 熊知府又指向显金,“咱们宣城近五年没出六丈宣,这小姑娘反倒把六丈宣制出来了,我看其他纸行最好都去陈记取取经,学上一学,知耻而后勇,别嘴上赞誉,心里妒忌,拐弯抹角在我这上眼药。” 上眼药? 上什么眼药? 谁上眼药? 显金眉梢未动,面容仍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 呦娘单手掩帕温温柔柔地打了个呵欠,扯着罗氏撒娇,“伯娘,进了仲秋就易困呢!” 罗氏看了眼显金,笑着叫大丫鬟打发呦娘回去,又拿了个绣花棚子坐到隔间的太师椅上,表明自己人在,但心不在——熊知府与显金虽年龄差放那儿,但到底男女有别,罗氏自愿充当缓冲带已是很见礼了。 显金感激地向罗氏投了一眼。 熊知府将茶盅里的浮叶吹散,“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做出六丈宣自是大功一件,但也有不少人借青城山院一事告陈记的黑状——听说,你和放之走得很近?” 显金知道自己该跪下了。 但是。 她不想跪。 乔导儿不是罪人,她不需要跪下帮乔导儿赔罪。 “乔师,指点过小女学业。”显金低着头,声音仍旧响亮且坦荡,“小女受乔师照拂颇多,故而青城山院事变后,小女便将乔师膝下幼女接到陈记……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熊知府再点点头。 点头,好像是这位府台大人的习惯动作。 也不算在赞同什么,只是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态度? “照料宝珠就照料吧,宝元估摸着也是心有底,知道有人会尽心尽力照顾他幼妹,才会往外跑吧?” 是问句,但熊知府不需要答案。 熊知府又喝了口茶,茶汤在口中品了品,又笑道,“这福鼎白茶确是不错,入口不涩,且有回甘。” 显金猛地抬起头来。 熊知府随手将茶盅放下,眼睛未抬起,“你喝过这白茶没?” 显金喉头一动,讷声道,“……乔师……曾给小女送过一盒……” 熊知府笑着再点点头,随口道,“放之是受了些磋磨的——水牢磨不死人,却能把人磨得头晕眼花、手脚溃烂,不死也要脱层皮。早年的探花郎,又桃李满天下,普通五品府尹可吃不下这样的人物。” 显金手攥紧,她不知自己听懂没。 熊知府,是不是再给她递话,隐晦地告诉她,乔山长死不了啊? 至少,近日,在应天府收押阶段,乔山长是死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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