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不是她,也没有将你当成她,希望你不要为此伤怀。” 正当晚歌思绪乱成一团时,身旁的黎宿轻声开口道。 晚饭时她因他与九渊的争吵而逐渐变得苍白的脸色,他注意到了,也该有个说法和解释。 “虽然我不否认,多少是因为她的缘故才会与你相交,但你终究是你自己。”黎宿继续道。 方才心上破的那个洞好像被这两句话堵上了,甚至还有暖流微微淌过。晚歌再一次暗叹自己的不争气,她真的是拒绝不了一点。甚至第一次产生了——“如果自己真的是晚歌仙子就好了”这样的想法。 嘴角快要咧到耳根,话语里都藏不住笑意,“那就当是我不自量力,我们也勉强算是朋友了吧?我这只魅,和你这个魔君。” “嗯。” 黎宿睁开双眼,坐起身来,伸了伸懒腰,长呼一口气。 “走吧,回去了。” 晚歌转头望了他许久,这般熠熠生辉的眼睛,犹如繁星闪烁,见过的人应该都很难忘吧?她才不信只有自己一个,嗯,就是这样的。 第二日,晚歌醒得很早,甚至为了缓解紧张还在院子里溜达了两圈。九渊站在檐下,愣着看了许久,反反复复地思索着昨日黎宿问的那句——便是知道结果了你又如何?是啊,知道结果后他当如何呢? 黎宿过来了,晚歌与九渊先后进了屋,三人坐定,黎宿拿出一块像黑曜石一样的东西,巴掌大小,一面略光滑一些,另一面则凹凸不平。 “这就是浮生镜吗?”晚歌好奇地上手摸了摸,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九渊也仔细看了看。浮生镜,魔族神器之一。自从划分天地四方以来,便一直在魔界历代魔君手中,他也是第一次见。 “需取一滴你的心头血。”黎宿道。 晚歌点头,示意他动手。 黎宿开始施以术法,浮生镜悬于空中,那滴心头血融于镜面后,微微散发白光,逐渐显示影像。 是一百七十三年前的往生海。 晚歌仙子立在海面之上,泪痕微干,双目黯淡,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 九渊站在她对面,神情晦涩。 “我竟不知道,你何时打起了我菩提心的主意?”话语僵硬而冷嘲。 “所以过往一切都是假的吗?”晚歌喃喃自语道,随即在周身布下结界,结印施法掏出自己的精元。 小小的一颗,她看了许久,这便是他所求的菩提心。不过弹指间,她亲手捏碎毁掉,身躯也随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消散。 “不要啊!”九渊撕心裂肺地喊道。 晚歌置若罔闻,缓缓合上双眼,一滴血泪自眼角滑落。而她逐渐散去的三魂七魄中有一残魄,不知为何,随着这滴血泪落入凡界。普渡寺外墙附近的一株灵香草因得到这一魄和一滴血泪的滋养化形成人。寺里的和尚发现后,将这个女娃捡了回去,后又送到山那边的妙慈庵,由庵里的师太抚养长大。 她与那位晚歌仙子,背后竟是这样的因缘。 她确实不是她,但她却是因她而生。她有着她的一魄。 似乎说得清,又好像道不明。 往日重现,九渊脸色灰败,喃喃自语,“不,我没想要她死,我没有。”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害死她。 九渊当初翻遍上古秘籍,里面提到菩提之心是这世间最好的灵丹妙药,可助他参悟修行菩提诀这种顶级术法。而晚歌是天地孕育的神灵,修混沌术法。掏心之后可用女娲石填补暂时封印,沉于往生海底,借助其混沌之力重聚精元,她便可以回来了。往生海这片混沌海,对他人来说是侵蚀,而对同源的混沌术法修习之人来说却是滋养。可当初他闯不过那道结界,只能手握女娲石,眼睁睁看着她归于天地。 此刻黎宿与晚歌望向他的眼神让他觉得格外刺痛,当初的洛禾与慕姬,还有很多很多人,似乎都是这般如出一辙。心脏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捏紧,咽喉也似乎被扼住,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还有晚歌死前的神情话语,一遍一遍在他脑海中浮现。他不敢抬头,不敢看任何一个人,尤其是身旁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九渊心慌意乱,狼狈起身,径直出了魔界。 留下二人对视一眼后,继续将目光放在了浮生镜上。 佛祖来了。 不,不是本尊,只是一缕神识。 翻手覆手间,九渊便被投入了六道轮回。 若是不能顺利化劫,就再也不能回归仙位。 这惩罚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现在看来,他运气倒也不错,竟然轮回归来了。 黎宿喃喃道,“原来如此,难怪当初那段时间我们谁也找不到他。”
第七章 前尘篇(一) 晚歌因为手腕上的那两个金光闪闪的字被取名晚歌,山中岁月悄无声息,很快就是十几个春秋。而在她十三岁生辰那日过后,慧因师太让她下了山,说她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道要悟。以她的性子光在庵里打坐念经是难悟大道的,需历世事,见众生。 如今天下并不算太平,郑、宋、蔡、楚四国环绕,陈国夹在中间,举步维艰。 晚歌带着些盘缠便听令下了山。 凭着三脚猫的医术救过人,也因被偷走盘缠挨过饿,还差点被人拐卖到窑子里去,幸好运气不错,得贵人相助中途就逃出来了。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靠行医来勉强管个温饱。她到过尸横遍野的战场,也有饥荒之处饿殍满地,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景象并不稀奇。她刚看到时吐了几天几夜无法进食,只能半夜躺在床上哭着问,“究竟是悟什么道?”没有人回答她。 晚歌害怕看到这样的人世间,有失意醉酒的男人,回到家中骂骂咧咧,妻子护着幼子缩在角落任其拳打脚踢,不吭一声;有十年前名满天下的侠客却在十年后人人得而诛之;有人出身微末寒窗苦读却一生郁郁不得志,亦或得志之后爬得太高而忘了来路成为一方民不聊生的根源;有佳人守着海誓山盟苦等到年老色衰却不见那功成名就之人回来接她;有苦命鸳鸯囿于门户之见,生离死别;有人为了兄弟姊妹的生计为奴为娼仍是不成只能去街头乞讨,然后不知死在冬天的哪一场大雪里;还有人明明功在千秋,最终却是含冤而亡,受尽唾骂。 太多太多了······ 四海漂泊,三年多的岁月就这样过去。晚歌以为她会就这样一直不停走下去的,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在启城停留许久。 启城是陈国的王城。比起晚歌之前到过的地方,是肉眼可见的繁华许多。 启城中但凡有点头脸的人物都知道,陈国君主妫璟淮的第九个儿子是个废物。生来体弱多病,全靠宫中的珍贵药材才苟延残喘至今。母妃是其他部落进献来的美人,生他时落下病根,后因失宠郁郁寡欢没多久便去了。身边照顾这个小皇子的只有一个老嬷嬷,大家都叫她秋嬷嬷。关于母妃的事,他也不过是从小到大从别人的只字片语中听来的罢了。秋嬷嬷对他虽算不上什么特别热切,却也从无不敬,将他这个病秧子照顾得细致入微,是他身边唯一的一个亲近之人。 这个可怜的小皇子,就是九渊。 九渊前面有六个哥哥,两个姐姐。六个哥哥死了四个,都说王城风水养人,在他看来养不养人不知道,吃人倒是真的。至于姐姐嘛,一个嫁去了郑国,另一个嫁去了楚国。后面好像还有几个弟弟妹妹,但具体情况就不知道了。以前还能从宫女太监嘴里听来一些消息,可越长大便越被安置得偏远,最后更是被迁到王宫旁边的启山行宫。行宫里除了秋嬷嬷就只有十来个宫女和一个太医,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外面也不知道他成了什么鬼样子,是生是死还是半死不活?想来也没人关心,又或者早就忘了,毕竟他爹妫璟淮都几乎没有过问。 晚歌就在这个燥热难消的夏夜偷偷摸摸到了行宫。之前她遇到一个书生,模样生得好,品行也不错,可惜患了不治之症,已是时日无多。晚歌勉力医治三个月,直到他咽气。临死前对她说,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叫锦书,当初为了筹钱给他治病,入了宫。若是可以的话,请她代为转告,日后一切当为自身计议。他活着时她不忍放下,生生被拖累,如今他死了,便忘了他吧。晚歌掏了家底将书生下葬,又思索了两日,他临终所托之事并非易事,但她也无法置之不理。王宫不好进,一旦进了更不好出,她犹豫着犹豫着便摸到了行宫来。想着在这里会不会有机会蹲到。 随身带的几个馍馍前两日已经吃完了,今夜只能先去厨房填填肚子了。以她这两日的大致了解,行宫里就住着一位缠绵病榻的主子,似乎是个什么殿下,她听那个老嬷嬷是那样叫的。此外丫鬟没有几个,侍卫又不在内院,倒是给她行了方便。 不知不觉九渊到行宫来已有四年,这条小命阎王爷迟迟不收,今年他都十七了。王太医前两日新换的方子似乎有些效果,他感觉精神头好了不少。今日夜里醒了后再难睡着,便偷摸着起身想在外面走几步。已有许久没有活动过筋骨,一直向西走了许久,听到厨房似乎有动静,他屏息凝神走近。 一个姑娘,蹑手蹑脚地翻找着,面容衣着干净,不像是乞丐,气质也和她手头上做着的事不太相符。 九渊这几年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新鲜点的人,见她只是在厨房偷偷摸摸而不是别处,想来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于是他扒在窗户外,“你在找什么?” 晚歌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警觉地望了过来。完了,被抓包了。她把嘴里的那口果子先咽了下去,随后示意他噤声,“嘘!”她跑到他跟前,这人病恹恹的样子,方才声音明显中气不足,她在掂量着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倒他。 “你是在找吃食吗?” 他还怪和善的?晚歌暂时收起了动手的心思,略有些客气地笑着问道,“那你有吗?” “我房间有盘点心,你若是想吃随我去拿。” “你不会是想趁机找人把我抓起来吧?”晚歌质疑道。 九渊连连摇头,“我并无恶意,但我的点心也不能给你白吃,你留下来陪我三日如何?” 晚歌思索,反正她短时间内要留在此处的,看他这可怜样便点了点头,“走。” 二人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地溜进房间又溜出来,找一处较为偏僻的院子坐下。 晚歌着实有些饿了,大口吃着,这味道确实比她之前吃到的都要好。 “你叫什么名字?”九渊问道。 “晚歌。” “我叫九渊。”他又问道,“你从哪里来?” “我啊······居无定所。”晚歌吃完盘子里最后一块点心,“说得好听点大概是行走江湖,四海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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