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杀头的罪过,但也未必不可能。” “正是,因此晚辈此去必定查个水落石出,断不能容留那些大户们偷奸耍滑,匿下朝廷的银两。” 徐阶抚须:“你若是能查出实情便是大功一件,以后调回京城也好凭此功绩向上升一级,于国于你都是有利。但你能这样公忠体国也是不易,老夫遍观你这一代,没几个能像你一般做实事的,夸夸其谈者倒是充斥朝中。” “能得老师这句评语,晚辈何德何能!”胡应嘉按捺心中喜悦,连忙起身施礼,“晚辈定然不辜负您的厚望,上报国家体恤,下安一县子民,您只管安心便是了。” 徐阶半掩住下颌轻咳几声,灰黑的眼睛朝隔扇背后一瞥,他昨日已和清稚相约,一旦做出这个举动,便是外孙女从隔扇后面出来的时候。 见了约定暗号,清稚纵然不是很情愿,事到如今,也只能抱着满足老人心愿的念头,风摆柳枝般地走出,袅袅屈身,向这姓胡的青年男子盈盈行个礼,声音也比往常细了不少:“小女来给胡大人奉茶。” 徐阶见学生面露惑色,介绍道:“此乃老夫的外孙女,素闻你精于茶道,是下过足功夫的,可否来指点指点这丫头的点茶本事?” 一语终了,胡应嘉仍是不解其意。 徐阁老诗礼传家,对家中小辈管束甚严,今儿怎么把一个女眷唤出来奉茶? 又见这姑娘长相灵透,顿时浑身一凛。 他一时震惊之下刚想起身回礼,庭中倏而又有一位客人到访,耳旁响起徐阶热情的叫唤:“张太岳来了?快坐快坐。”
第13章 一时正厅里,除了两侧随侍的几个老仆,众人无不神情各异。 张居正此番来本是为了鞑靼开市一事要与徐阶商议,不想碰上徐府招待客人,这也便罢了,他略望了眼正厅众人,双眸环视间,不经意对上清稚的杏目。 眼眉弯了弯,显然也是未料到她会出现在此处。 见张居正来了,胡应嘉入仕晚,连忙躬身行了个礼:“胡某见过张学士。” 张居正回礼:“张某也见过胡大人。” 他们是同门,也曾在徐阶家里碰过面,彼此间也有过闲谈,只不过今日tຊ平白多出一个年轻女眷,气氛便与往常异样了许多。 徐阶见顾清稚半晌站那儿没反应,喝道:“张大人来了,还不见过客人?” “来了。”顾清稚呆滞半天,这会儿倒飞快地应了声,捧了一盏刚端来的茶递往张居正手中。 他道谢后双手接过,不提防间,清稚指尖勾到了他的,两人如同烫了手一般,不约而同迅速缩回。 张居正应是一路吹风,又是深秋时分,指腹冰凉如雪。这一碰有如冷冬着了火,清稚感到一股热意立时自那块地方泛了开来,沿着脉络缓缓爬上双颊。 一刻钟前僵直的筋骨仿佛瞬间活络起来,清稚压下尴尬,白瓷一般的面庞上笑容浮现,刚想说两句,徐阶插话:“老夫这个丫头平日里举止粗俗不懂礼数,也就手巧一点。你们瞧她刚点的茶是好还是不好?” “那自然是好的。”胡应嘉还未待徐阶话音结束,便应声而答,一双细长眼虽然不敢直视于人家姑娘,但余光里瞥过去,不禁注意到清稚精致小巧瓷器一样的五官,有一张一见就知道聪慧的脸,笑靥更是有如四月初放的桃花,配着那两腮浓淡相宜的胭脂,仿佛能笑到人心底里去。 他忙端起这只冰纹茶盏,凝视乳白色的表面,以专业口吻点评:“沫饽洁白,水脚晚露而不散,实乃上品。” “胡大人先别掉书袋,您就直说小女的点茶技艺如何?” 他面上一红,竟有些不知所措,又朝顾清稚作谢:“姑娘心灵手巧,不愧为大家闺秀,胡某今日方知何为冰雪聪明。” “胡大人谬赞了,点茶的技艺比我强的多了去了,只是正好家中来了贵人,于是小女使出了浑身解数生怕被看轻,其实也是难得能点得这么好,平日里都是将就着能喝则喝,哪有这么多讲究。” “姑娘这话真是让胡某无地自容,与在座的所有人相比,胡某算什么贵人?最不值一提的罢了。” “胡大人怎么说也是一方长官,清稚连家里外祖父骂不骂我都做不了主,您不算贵人,那小女算什么?” 外祖母张氏在一旁早乐得满面春风,偷眼觑着这两个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目光不停流转着,嘴角半咧,就差没笑出声。 张居正心思敏锐,早看出徐阶喊外孙女来见客的缘由,须臾,胸口无端闷着一口难以释出的浊气,压得他眉间难以舒展,厅中一阵笑声袭来,他缓缓勾了勾唇角,外人瞧上去亦当做他在微笑。 “又耍嘴皮子!”徐阶瞪了眼清稚,向客位的两个男子笑道,“瞧她这样子,都是老夫和内人把她硬生生惯坏了,全是老夫的不是,都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仍是这般顽劣习气,还不知能不能嫁得出去。” 胡应嘉纵然不敢想有这等好事,此刻也不得不怀疑徐阶的意图,心里顿时又惊又喜,只是脸上也不好表露得太过明显,仍是一副谦逊姿态。 “这便是老师忧虑过多,姑娘这般才貌,又能如此真性情,实在难得,何愁婚嫁?” 听了胡应嘉这番话,徐阶知是稳了,心中不免得意,挥手赶下清稚:“你先下去罢,老夫还有正事要和两位大人商议。” 清稚不满地撇嘴,复隐在隔窗之后,试图听听他们的正事究竟是甚么。 果不其然,张居正所问的正是近来最值得关注的问题:何时与鞑靼开市。 “目今已至深秋,冬至看着即将来临,鞑靼又到了粮食短缺的时日。”他注视徐阶沉思的面容,“往年都是拿江南地区储藏的十万石粮米与他们互市,只是今年江南大旱,浙江又和倭寇打了好几场仗,大户们都借此为由不愿缴纳赋税,恐怕交不齐十万之数。” 徐阶自今年夏季得知江南大旱时便已有忧思,果不其然出了这等状况,闭了闭目,他有心问问胡应嘉,便征询其意见:“克柔可有良策?” 胡应嘉道:“应嘉愚见,可先以市价购买江南大户的粮米,若是不够,先交上七万石,允诺说余下三万石宽限一月,期间征调北直隶的储粮,应付过这一阵到明年便好了。” 张居正回道:“胡大人是有所不知,国库若是能拿得出购买七万石粮米的钱,张某今日也不必来叨扰阁老,更别说和鞑靼提宽限的字眼,他们本就遇了严冬粮食难以充饥,惹急了眼边关告急,事体愈发重大。” “国库竟如此空虚么?” “内修宫室,外抗倭寇,国库如何充盈。” “那便向大户们借,有朝廷作保,想他们应是愿意。” 张居正视线与他交错,温声道:“如今朝廷的信用还不及城北钱庄。” 胡应嘉有些不服:“严党欺上瞒下,搅得地方上乌烟瘴气,并非圣上之过,想那些大户们都是知道的。” “地方官上任的文书都是拿户部的章盖的,何来与圣上无关?何况百姓眼里,一方长官便是他们的天,圣上在京城里想了甚么做了甚么决断他们管不着,亦不愿管。” 顾清稚在堂上看着想笑,她可是难得见张居正话语如此犀利,清朗眉目下竟含了两分针锋相对的微哂。 徐阶也觉今日这学生有些异于往常,仿佛存了心要和胡应嘉辩论似的,刚想出面说两句,又看胡应嘉拱手道:“胡某浅薄,不识朝中内情,还请张学士赐教。” “赐教不敢当。”张居正视向他,“只是张某听闻朝廷虽是海禁未开,福建等地已有部分商人出海经商,或可从中获利。” “太岳之意是……从税上做文章?”徐阶眸色顿沉。 “张某料及圣上并不愿放开海禁,但非常时期便有非常之事,可选取适当地区解除海禁以促外贸发达,将原本由地方政府所征收的市舶税转由朝廷派去的市舶使专员负责,如此避免层层盘剥,朝廷也能收拢回大部分,如此朝廷或可有些余钱前去购买粮米凑齐十万石之数,鞑靼一时也无理由南下侵扰。” 徐阶拊掌:“好想法,徐某令户部侍郎写个条子送内阁议去,那人正巧是我嘉靖二十七年的学生。” 事已议完,胡应嘉自觉应该告辞。 张居正也随他一道拜别,耳后徐阶唤他:“太岳留步。” 徐阶步出门外,对着胡应嘉道:“你即将启程,老夫也不便多留你。还望你这次去能践行最初科举做官的志向,只是记住明哲保身,不要把自己牵扯进不必要的局中。” 胡应嘉谦谨屈身:“晚辈记下了,一日不敢忘老师的忠告,晚辈就此告辞,日后进京述职,必定再来登门拜访。” 徐阶颔首,令徐阿四送送他,复而信步走回正厅。 “老夫且问你,若你为朝廷选贤任能,会给应嘉做什么官?”徐阶掀袍坐回原位,手搁着桌案,灰沉沉的瞳孔凝视着张居正,像是在出一道考题。 张居正答:“克柔为人正直,可为言官。” 徐阶一笑:“看来下回得推举你进吏部了。” “太正直,太理想化,也不好。”他喟叹,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大明多的是哪都不粘的老油条,但一腔热血的愣头青也不少,就看想走哪条路了。” 语罢,老人侧首望向长身玉立的年轻人,昏暗瞳孔中映出后者青绿色的影子:“太岳会做如何选?” 张居正注视徐阶面容,沉静答道:“哪条路是大明所愿,学生便往哪里走。” . 待客人都走了,一时厅堂空荡荡的,夫人张氏唤仆人来打扫收拾,趁着这间隙问向徐阶:“老爷觉着刚才那胡郎君如何?” 徐阶沉思不答。 “老爷?” 徐阶仍是一声不吭。 张氏不悦,手掌一翻,拿绿松石扳指往桌上重重一敲:“我问你话呢。” “噢。”徐阶终于重回现实,看了眼老妻,笑道,“你问的甚么?” 张氏不满,身子正了正:“我问你觉得那胡郎君如何?” “老夫差一点儿就定下了他。”徐阶敛去笑容,摇首,“只可惜太岳来了,让老夫看明白了不合适。” “那他便是与咱家七娘无缘了。” “怎么瞧着你也不太满意?” 张氏道:“这年轻人太想当然,还是过于单纯,这对做官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咱家七娘心思只怕比他还重,到时候还要她来管着夫君莫要稀里糊涂掺和进杂七杂八的事里,犯不着让咱家闺女受这样的苦。” 徐阶没发话,盯着前头的庭院陷入思索,又听张氏问:“我看啊,那张先生就挺不错,前几回他来咱们府上时我便注意到了,他呀,是你学生里头最聪明的,又会人情世故,我越瞧越满意。” 徐阶这回活络过来了,回她:“老夫最得意的弟子,那自然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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