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夫人自是喜欢,有许多勉励的话要说,又叫明遥来相见。 丫鬟报:“二姑娘到了。”人还未至,崔珏已依礼起身相迎。 温夫人便也站起身,扶着丫头的手绕出屏风,笑道:“你们说说话吧,我去躺一会。” 崔珏一去数月,又还没成亲,这两个孩子有什么话不趁现在说,书信往来是不方便了。 但纪明遥和崔珏……实在没什么话能说。 这段时间通过紧急补课,纪明遥详细学习了崔家众人的情况,连崔瑜在地方上和回京后都有何政绩举措,孟恭人娘家的亲戚关系,和她在闺中时都与谁交好,而这些女子又现在何方等等……都背得滚瓜烂熟。 崔珏从年幼至今的经历,和他现下在翰林院的职责等等,她更是一清二楚。 他离京要做什么,她自然也知道。 但……虽然她不算目不识丁的草包,两辈子加起来上过二十多年学,古代的现代的、中的西的……都略有涉猎,可她学的方向和崔珏并不一样,对他的生活只能说是有所了解。 若现在要以这个做话题,很快就会变成一问一答,而崔珏是来道别的,不是来做先生的。 她也不想这时候还上课。 他上回的举动,她已经诚恳谢过了,再提起来谢一次也很奇怪。 倒是可以提上午才来过的孟恭人。但孟恭人来说的是她未来在崔家的住处。 这……不好现在就直接和“未婚夫”讨论吧…… 见礼后,纪明遥慢慢地坐在榻上,慢慢接过茶碗,用这些动作拖延了好几秒,还是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话题。 她没谈过恋爱。 和温从阳的相处如果算的话……她只需要人出现在他眼前,温从阳就会自己找出源源不断的话说。 崔珏显然与温从阳是相反的性格。 她……上辈子也算个卷王,男同学的情书示好等等她都嫌烦,直接视而不见……这辈子更别提了,除了自家、亲友家的男子、仆从和各店掌柜之外,她就没怎么和男的说过话。 而这辈子她贯彻得最认真的准则,还有一条是: 直面自己所不会的,并且承认自己有缺点。 所以,纪明遥放下茶碗,看向崔珏,只干巴巴说出一句:“崔翰林,在外要保重身体……一路平安。” 她开口时,崔珏已端肃静听。见她说完便看着他,崔珏有心想为自己突然离京致歉,但话在嘴边总是难以出口……竟也只说出一句:“姑娘在家……也请保重自身。” 虽则甜腻字眼无趣,但这话也太干了,已算失礼。他说完便想。 纪二姑娘却竟笑了。 崔珏一时怔住。 ——原来他也不会嘛! 纪明遥浑身都轻松了,笑应他的话:“好。” 虽然不解,但纪二姑娘并未觉得他失礼,崔珏便也不再深想。 就似这般互相敬重便很好。 看崔珏没有再开口的意思,纪明遥便与他道别,向内间请太太出来。 温夫人诧异:“这才能说了几句话?” 纪明遥算了算:“说了七句。” 见礼问好各一句,她说一句,崔珏一句,然后她答了一句,道别又是两句。 正好是七句。 一算还挺多! 温夫人听得发笑又无奈:“我难道是真在问你说了几句话?你又和我装傻!” 但她也不好再让明遥回去找崔珏了,只得让她自去。 难道是……还没开窍吗? 温夫人心里可惜。 若崔珏不出这趟门,一月过来一两次,两人多见几面,到成婚前就能算熟悉了。 现在也没法子了。 这次换亲事,虽然她已尽力补偿,但终究还是让明遥受了不少委屈。 以后再慢慢补给孩子吧。 崔珏也并未在安国公府留饭,很快告辞。 崔瑜已在家等着。 因从妻子处听了许多纪二姑娘的好话,他不免更加关心,幼弟与纪二姑娘都说了什么。 今日相见无甚不可说的,兄长又着实追问得紧,崔珏便道:“纪二姑娘让我保重身体,祝我一路平安。” 崔瑜还待看他继续说,就见他洗了手坐在桌边,竟在等待用饭了。 崔瑜只得也在桌旁坐下,追问:“还有呢?” 崔珏:“我请纪二姑娘在家也保重自身。” 崔瑜:“……没了?” 崔珏奇怪地看着他:“还有什么?” 崔瑜被他看得……竟真有些怀疑是自己奇怪,但还是说:“上午你嫂子回来,满口的说纪二姑娘为人极好,平和亲善,两人还约好了下次再见,怎么你过去,只就这一两句话?再没别的了?” 说着,他想起了自己和妻子新婚时,便将对自己的怀疑都去了。 不是他的问题。 是阿珏的。 崔珏却不认为有何奇异之处,回道:“二姑娘与嫂子都是女子,自然比与我相见亲厚了。” 他问:“大哥不饿吗?” 崔瑜:“……饿!” 他叫小厮:“快点上饭!” 一边吃饭,他一边又不禁注意着兄弟。 见崔珏还如平常一样无甚表情,他又觉得是他错想了,阿珏不是被美色所惑。 这个家里,快被美色所惑的另有其人。 那便是……他的夫人! …… 与幼弟饭毕,崔瑜仍回妻子房中歇息。 崔珏独自小憩,闭目躺在榻上,却并未入睡。 直到此刻,他才敢确认,在纪二姑娘面前,他没有想起那个不可说的……冒犯的梦境。 如此便好。 - 又下了两场雨,四月将过,天气渐次转为炎热。 安国公府里的两位病人,徐老夫人与纪明达,也终于都大致康愈了。 一日休沐前,安国公夜间请安回来,又与夫人提起:“明达既已好了,便快请舅兄过来提亲吧。” 这就耽误了快一个月。 温夫人这次却没应,反问:“老爷忘了前些日子京里的流言吗?” 安国公当然知道。 他皱眉道:“陛下发了话,已无人敢再传了,都过去了,还怕什么?” 温夫人耐心与他分说:“我是想着,虽然不敢传明遥和崔珏了,但这还没过去多久,就急急地定了明达和从阳,又怕人多想。难道有陛下的话,就能禁得住旁人都不想?咱们虽然清白,也要众人都看清楚才好。明遥和崔珏明年才办大礼,索性把明达和从阳也推到明年办,今年秋冬再定亲也不迟。再过三五个月再定,也就没人多心了。” 安国公在旁听了,却仍然不乐,怀疑说道:“从明达十二三,太太就给她挑起了女婿,一直挑了四五年才满意。去年明遥十四,也差不多定下了。太太只顾着前两个女儿,怎不想想三丫头今年已经十五,若明达秋天才定,又什么时候定三丫头?” 太太一向偏心,不是故意找借口,要把三丫头耽误下来吧? 温夫人自是听懂了安国公的言外之意。 她气得想笑,也便真笑了两声,说:“我知道老爷是怕耽误了明德,老爷若非要赶着办,我也不拦。只是没听过谁家三两个月就把三个女儿都定出去的,只怕便是本没有事,也要传出话了。我本想的是,她姐姐们名声清白无暇,三丫头自然也清白,如此才好说亲。我是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也劝了,到了那时,老爷再后悔,可别怪我——” 她慢慢地把话说完:“我也不敢管了。” 这话一落地,安国公好似立刻就想明白了一般。 他忙笑道:“我哪里是只怕耽误了明德?明达最年长,也怕耽误了她!太太误会我了。孩子们的亲事,还是太太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温夫人却没顺着台阶就下,反还又说:“和崔家的亲事从头到尾都是我办的。老太太要退亲,老爷不肯给退,非要换人,也是我办的。和我娘家提换人,旁人自是不好开口,也都是我去说。如今不过是为了家里都好,要缓些给明达提亲,也没耽误着三丫头,老爷就几次三番的催我,又叫我害怕。我看,三丫头的亲事我还是不管了,都交给老爷做主的好。” ——太太真要不管,他哪里去寻好人家? 安国公就急了,忙说:“太太真是误会我了!太太用心,我都看在眼里,只是他们毕竟也是我的孩子,出阁大礼,我难免多问几句。太太若不喜欢,我今后都不问就是了!” 看他当真着急起来,温夫人心内冷笑,口中却叹道:“老爷虽然信我,我却怕辜负老爷。” 看着安国公的眼睛,她说:“老爷清楚,三丫头姨娘的事不算秘密,知道的人家不少。” 当年她初嫁老爷,老爷有一个极喜欢的爱妾,姓姚,是京中小户人家的女儿,老爷成婚之前在外自己瞧上的,给了人家极厚的礼接到家里做良妾,几乎宠她到了不顾正室体面的地步。 她嫁老爷本不是因两相情好,也早知他房里有几个姬妾,本不在意。偏这姚姨娘自认不凡,存着挑衅之心,屡屡冒犯,还妄图把自己小产栽赃到她头上,意图指她“嫉妒”,犯七出,想让老爷休了她。 老爷虽没听她的,她却实厌烦得很了,便求哥哥寻了一个绝色女子买进来,便是沈姨娘。 老爷果然喜欢极了,把对姚姨娘的心减了许多。 有人平分秋色,姚姨娘也似乎安分了。 她有了明达不多时,沈姨娘便有了明遥,姚姨娘也生了三丫头。 她又有了明远。 又一二年,沈姨娘又有了身孕,姚姨娘却没有。 或许是因来的太医都说,沈姨娘怀的必是家里的第二个哥儿,也或许是因这些年姚姨娘心里的嫉恨越来越深……总归,沈姨娘怀胎六个月的时候,被姚姨娘从花园高阁上推下了台阶。 有几个婆子恰在下面扫洒,都看见了。 明遥和几个丫头嬷嬷……也看见了。 明遥……果然自幼灵透,当时便大声将此事叫破。 家里人人皆知,是姚姨娘害死了沈姨娘和那个未能出生的孩子,偏老爷还想包庇凶犯。 她一直记得,老爷要打死所有做证的奴才,还对明遥大吼大叫,发疯似的骂她:“你妹妹说你撒谎!你撒谎!!你姨娘是自己掉下去的,你是不是撒谎!!!” 明遥才四岁,就那么小小的一个人,迎着她父亲的发狂,却一抖也不抖,坚决地说:“就是姚姨娘推的!我没撒谎,是三妹妹撒谎!” 明遥大声说:“我敢用性命发誓没撒谎!老爷和三妹妹敢吗?!!” 她不想再忍受老爷的虚伪、糊涂、恃强凌弱和无情无义,叫人去报了官。 谋杀他人,证据确凿,姚姨娘依律被判斩首。 因走过一趟衙门,此事当时在京里闹得不小,也就成了家里的禁忌,连她都不会轻易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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