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全部记得,她又能做什么呢。 纪明遥瞬时坐直了。 虽然,好像还真有一样—— “夫人。”崔珏推开了浴室门。 他今日洗了头发,长发半干披在肩头,缓步走过来,比往日更添了些许洒落。 但纪明遥此刻无心欣赏美色,只往旁边让了让,示意他坐。 “二爷到底有什么话为难?快说吧。”纪明遥做好了准备。 崔珏靠着夫人坐下。 “是有些话。”他郑重看向夫人,“我想请夫人耐心听完。若有误会,也请夫人容我解释。” 纪明遥本就紧张,见他这样,心里更是沉甸甸的。 她索性转身,正面向崔珏坐:“二爷请讲。” 崔珏亦深深呼吸。 他转身直面夫人,双手握住她,才又开口:“夫人或许知道,我娘——娘,是因怀第三个孩子时小产伤身,才一病不起,早早离世的。” 纪明遥怔住了。 “我、我不知道。”她听见自己说,“太太没对我们说过这些。” 她说:“若二爷心里难过,不必——” “是要说。”崔珏坚持,“夫人,请听我说完。” 若不全说出口,他怕后悔终生。 “……好。二爷讲。”纪明遥向前坐了坐,用力回握他。 “娘去的那年,我正八岁,大哥十六。”崔珏平静道,“大哥偶然会说起,在他年幼时,爹娘还会一起带他到城外跑马。娘虽是到崔家后才学会骑射,却能马上十射十中,亦能进山打来活鹿。” 现在,夫人也在学骑马。 看到夫人投壶如此娴熟,他还想教夫人射箭,看夫人学会更多。 夫人天资横溢,理当学到她喜爱的一切。 “但,”他垂下眼眸,才能继续说,“到我记事之时,娘就连从床上起身都要人搀扶了。” 丧母之痛。 纪明遥两世经历过两次。 她很清楚,对于这种痛楚,任何言语都无法消解分毫。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力握紧崔珏,更用力地握紧他。 “夫人,”他说,“是我害怕。” “晚饭前,大哥找我,是告诉我嫂子又有了身孕。这是他们的第三个孩子了。”崔珏低声说着,“可我,不敢让夫人现在就有孕。” “是我懦弱、胆怯,才不想夫人很快有孕,并非夫人有何过错,让我不想与夫人有孩子。” 言毕,他鼓足勇气抬起头,想看夫人是何神情。 他愣住了。 夫人在哭。 夫人在无声地哭。 她眼泪大颗滴落,看向他的双眼里却有喜悦甚至,感激。 感激……吗。 崔珏这才恍然,他不只忽略了夫人生育会有风险这一件事。 夫人的姨娘,也正是因怀胎六月,被人暗害,才血崩离世。 他为何会傲慢认定,夫人一定在期待有个孩子,而不是同他一样怕,甚至,应比他更怕? 毕竟,生育的难关,是夫人亲身度过,他不能相替分毫。 “夫人——”崔珏探身向前。 “二爷!” 扑在他怀里,纪明遥痛哭出声。 她真的很怕……她是真的很怕啊!! 她不想死!她只想好好活着,不想为了一个未知的孩子牺牲自己的生命和健康,她也本以为她没有办法避免! 是,那么多女人都在生。在这个世界里,除非家贫到养不起,从皇亲国戚到贩夫走卒,几乎每个女人都在拼命生孩子,生更多的孩子,连淑妃都生下六个。有人一辈子生了十几个孩子还活到了白发,可也有人在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难产去世了! 她凭什么认定,自己就是那个不会因生产而死,还不留下任何后遗症的幸运儿? 如果因生孩子发生意外,那她辛辛苦苦小心翼翼活下来的这十六年,又算什么! 纪明遥哭得气噎喉堵。 崔珏抱着她,耐心抱着她。 直到她哭得没了力气,他才替夫人擦拭眼泪,看着她认真说:“那我们,就先不生孩子。” 他说:“夫人别怕。” 先不生,是多久不生? 是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 纪明遥由他擦干泪水。 “那,”她哽咽着说,“等二爷改主意的时候,也请如今日一样,实话告诉我。” “别瞒着我。” “不会,不会。”崔珏轻吻她眼下,“这还是我与夫人学会的,在家中便该直言不讳,无需隐瞒猜忌。” “那我还是二爷的先生了呢!”纪明遥破涕为笑,“古人都说,‘一字之师’,二爷怎么不叫我一声‘先生’听听?” 看着夫人哭红的双眼,崔珏沉默了片刻。 “纪先生。”他忍下羞赧,“多谢教导。” 纪明遥呆呆看向他。 其实,对崔珏有话直说,她自己也没有完全做到。 崔珏说他懦弱、胆怯,但她觉得,她比他更怯懦。 很快,纪明遥的脸又红到胸口了。 - 次日。 早饭后。 身体没有不适,送走明远回安国府探望,纪明遥便与崔珏到正院给嫂子贺喜,又问有无可以帮手之处。 毕竟有孕的女子着实辛苦。 孟安然笑道:“多谢弟妹,但着实不必劳动你。怀令欢和令嘉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逢年过节忙不过来,大爷也会帮我,况且现在事少了许多,就更不必劳烦你了。” 纪明遥没坚持,只让嫂子若有需要,只管开口。 孟安然感激应下。 五日才有一休沐,假日难得。 问候完毕,纪明遥和崔珏便不再多扰大哥和嫂子一家团聚,告辞回自己房中。 两人都没有多谈嫂子的身孕。 上次休沐,他们去了苏御史家贺寿,至晚方回。本次休沐无事,不必出门。崔珏本想继续教夫人骑马,但近几日是不成了,只能等下次。倒是端午假日里少不得要去几家拜望。 正处月经期间,腰腹时不时就觉酸胀,纪明遥难免更加犯懒。理完家事,她便瘫在榻上翻看话本。 这一批新话本是崔珏买的,让她看看他的品味——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嚯! 难道是《西游记》前身吗! 兴致勃勃翻开第一页,纪明遥立刻就看进去了。 崔珏亦在翻阅书籍,看的是夫人书架上的一本前朝游记。 作者姓名、籍贯皆已不详,只知是浙江人士,号“孤山居士”,书为他人抄录印刻,详细记录了作者游历省内诸多山川河流时的经历感触,文采虽非上佳,却胜在文笔详实真切,倒是很值得一看。 数百年转瞬已过,不知这位孤山居士当年所到之处,如今正是怎般景象。 读书间隙,崔珏抬头看向夫人。 因正有月事,行动不便,夫人不似往日躺得随心所欲。她倚在枕上,十分端整,竟让他有些不习惯。 察觉自己的想法,崔珏哑然而笑。 夫人平常在房中随性,并没什么不好,是他从前太过苛责。 - 安国公府。 从父亲书房领训出来,纪明远装了满脑子“嫡庶”“立后”“重振安国公府”等话,心里还甚是不清明,已忙向后院来看母亲。 温夫人正挣扎着看纪明德的嫁妆。 听见儿子过来了,她忙丢下嫁妆单子,叫快上大爷爱用的点心! 丫鬟们早已从厨上拿来大爷平常爱用的茶点,此时忙一样样端上来。 正在堂屋理事的纪明宜也忙起身,准备给长兄见礼。 “娘!”十日未曾回家,纪明远难得激动地快步进来。 他先对四妹妹点头,便忙向东侧饶过屏风,关切问:“娘觉得身上怎么样?” “不是什么大毛病,养养就好了。”温夫人对儿子轻描淡写,笑着说,“快坐。在你爹那没少听他训话吧?快喝口茶。” 纪明远先看母亲似是无大事,方接过茶,一口一口喝下一整碗。 放下茶杯,他又忙问:“那我怎么听说,娘是累得伤了根本,需得静心将养三五个月,才能恢复元气?” “原来你二姐姐告诉你了。”温夫人面色未改,笑道,“是怕你读书分心,才不想让你知道。现在你也别多想,吃了午饭就快回去,不许说要留下来陪我、帮我的忙这些话。你不在家,我心里才能安静些。你只管好好地跟你姐夫和崔府丞读书吧,这就是帮我的忙了。” 纪明远只能应下:“是。” 温夫人稍作犹疑,仍不免问:“你二姐姐今日有事吗?” 纪明远张口才要答,忽然心中一动,便改了口,对母亲笑说:“二姐姐从十天前就在忙,先是忙着和崔府丞夫人查清历年的旧账,上个休沐还与姐夫带我去了苏御史家赴宴,姐夫领我认识了许多长辈朋友,回来又是分清家业,安排人手,种种事务,直忙到昨日才算完。二姐夫也难得在家一整日,所以今日我请姐姐和姐夫在家歇着,不必过来,我自己回来看娘就是了。” 温夫人明白了儿子的意思。 “你二姐姐才新婚便接了家业,是不容易。”她只能笑道,“歇歇也好。” 明远,是在为明遥解释遮掩呢。 明遥这孩子,贴心的时候最是贴心,一日说开,竟能这么快就割舍得界限分明。 果然是指望不上她了。 温夫人看了眼三丫头的嫁妆单子。 难道,只能交给老太太了吗。 …… 高烧退了十日,纪明达仍躺在床上。 身体已逐渐康复,是她心里,不知该怎样继续过下去。 娘家去养病了,外祖母常过来守着她。 那天,见她与温从阳半日相对无言,外祖母就落了泪,劝她,“与从阳好生过日子吧”,又劝温从阳,“这到底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媳妇啊”。 当着外祖母,她答应下来。 温从阳也答应了。 温从阳每日早晚来看望她,问她一声,“奶奶身上好些了没有?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去买。” 她也相敬如宾地回答,“多谢大爷关怀,觉得好些了,没什么想要的,若有,就让人去告诉大爷。” 接着便没话了。 她暂且不想、也没力气再教温从阳。没她督促,温从阳只会抱着姨娘在床上滚,自然也不会自己去学什么、练什么。 温从阳会坐上一刻半刻,看着她,有时神色看上去似乎有话想问。 但最后他什么也不会问,就放下茶杯出去。 就这样和他过一辈子吗? 纪明达不敢想,到了四五十岁,温从阳还一事无成,他们仍只是理国公府的“大爷”和“大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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