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秀不断向后退。大殿内布置华丽,满目喜庆的大红色纱帐,香几、香炉等器物都贴了喜字,她站在其中却只穿着单薄的雪白里衣,眼中带了薄泪,咬牙道:“我要回家。” 刘珏垂眼一笑,缓缓道:“宫里就是你的家。” “你这样看着我,我心里难受。”他再次对上她带了恨意的视线,人已经走到了她身前,抬手去触碰她湿润的眼睫,又被她嫌恶地躲开。 她的后背抵在坚硬的屏风上,已经避无可避,眼底深处是压不住的张皇和对他的抵触。这幅样子让刘珏又爱又恨:“从前我们那么要好……我们是朋友,不是么?” 南秀的眼泪始终含在眼眶里,强忍着不肯示弱,想到最近听到的一些传闻,颤声问:“是你害死了刘明规,对么?” 传言大皇子的死,刘明规的死,还有圣上的病重,都与刘珏有关。 闫风的提醒有用也无用,这段时日她一直抱有警惕之心几乎从不与刘珏碰面,可他一登基,她还是落在了他的天罗地网中。 刘珏一边摇头一边笑:“是他自己该死。” 又阴阳怪气感叹道:“他聪明,仁慈,比我更适合做这个皇帝,而且他还拥有了你,真叫人嫉妒啊。” “所以他该死。”他一字一顿说完,强硬摸上南秀的脸,不甘道,“只有我不把你当成傻子,可你为什么更喜欢他,他刘明规究竟有什么好?” 他眼底的疯狂再也无须加以掩饰,表情因为得偿所愿看起来有些微微扭曲,南秀心中虽怕,还是忍泪道:“他比你好。不,你不配和他比。” 刘珏的手缓慢地落在她单薄的肩头上,用力攥得她生疼。她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明明很疼,也没有开口求饶。 “疼吗?”他呢喃。 南秀觉得恶心,她脸色唇色皆苍白,低垂着头反复说着:“你杀了我吧。” 从小到大开开心心的小姑娘,如今竟会萌生死意,刘珏心里既痛又恨,轻声说道:“你还要一辈子陪着我呢,就算你死了,也要留在我身边。”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响动,紧接着又是刀刃相撞的激烈击打声。刘珏凝神听了一会儿,面色有一瞬间发僵,陷入沉思后笑着自语:“都是乱臣贼子,全都是乱臣贼子……” 他没有急着去殿外查看,先扯下一条纱幔将南秀的手脚紧紧捆住,又把她抱到了床边稳稳放好,抬眸时撞见她始终含着恨意的眼神,苦涩地笑了笑,撕下一块纱覆在她眼睛上。 又低头以额爱怜地 贴了贴她冰冷的脸,留下一句:“等我回来。” 声音里带着极难察觉的颤意。 提剑走出殿外见到乌泱泱闯进宫来的甲兵,知道他们这群人已经将整座宫殿团团围住了,刘珏并无惧色,还有心思笑言:“武威将军为何如此?” 他目光落在最前方的陆京身上。 陆京一身硬甲站在阶下,提起剑指向他面门冷笑道:“戕害手足,又意图毒害生父,如此冷血怪物也想坐稳这皇位吗?”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刘珏能坐上皇位本就是靠的旁门左道,用了不知多少坑害人的法子,胁迫了不知多少朝臣,而非真正拥有了臣心和民心 刘珏收起笑意,慢悠悠道:“武威将军可是喝醉了酒,怎么胡言乱语起来了。” 陆京懒得和他废话,命令身后士兵提出一串穿着官服,官帽歪斜头发散乱的朝臣来,这些狼狈官员涕泗横流,此刻被推到了人前顿时软着腿纷纷跪在刀剑下磕头求饶。 从前在大殿上言辞激昂请立太子的所谓正直臣子,当下只顾哭号颤抖,全无往日的威严肃正。 刘珏晦暗的视线从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他们每个人怕什么、曾做错了什么,他都了如指掌。正因为掌握着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阴私,才得了他们的鼎力支持。 没想到陆京这个只懂打仗的野蛮人居然能将他们一个不落地揪出来扔到自己面前。但他沉吟片刻,又觉得凭陆京的脑子做不到,像是为印证他的猜测,一层又一层的士兵忽然收起兵器整齐地退向两侧,让开了一条路。 刘明规高大的身影落入了刘珏眼中,一只手上拿着圣旨所用的绢布。 他清瘦了一大圈,脸色苍白,但颀长的身形站得笔直,又是静立在众将士之前,气势加身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 刘珏自然意外他还活在世上,眼睛慢慢睁大,袖中的手也攥成拳,静了好一会儿才道:“宥王竟还活着,当真是件喜事,父皇若见了你定会十分高兴。” “叔父早已经知晓了。”刘明规望着他道。 沉静,运筹帷幄。刘珏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幅样子。 父皇不是倚重他吗?不是想将这天下还给他吗?刘珏视线下移看了看他的腿,又看向他另一只手中握着的拐杖,笑意越来越深,啧啧两声道:“断了腿,真是可怜。” 又道:“今日是我与阿蒙大婚的日子,宥王既然来了,难道不该道声恭喜么?” 陆京一见他笑就烦躁,只觉得面对一条毒蛇一般恶心,听他嘲弄刘明规,忍不住再次将手中剑提起来,道:“何必和他再废话?圣旨已下,即刻将他就地诛杀,再迎圣上回宫!” 刘珏大笑起来,笑得不断咳嗽:“原来他一直在提防着我。” “其实我才是最像他的儿子,自私自利、权欲熏心。他讨厌我,其实就是讨厌自己。” 刘明规冷冷看着他发疯。 刘珏抹了一把笑出的眼泪,双眼赤红,紧盯着刘明规道:“你本是太子,天下早就该是你的,可父皇也很想做这个皇帝,所以为你取名‘明规’,想要你学会为人臣子的规矩。怎么他人老了,反而后悔了呢。” 他握剑的手轻轻颤抖着,“任由那些人辱我、轻视我,如今又要杀我,那当初为何要我来到这世上。” “我只有阿蒙……”他喃喃念了一句,转身要走回殿中。 转身的同时,刘明规从士兵手中拿过弓箭,搭箭后用力将弓拉开,直直对准了刘珏的背心。 一箭破空射出,携着极大的冲力从后至前贯穿了刘珏的身体。 刘珏身形凝滞了一瞬间,随后脚下踉跄着重重栽在台阶上,身体里涌出的血沿着羽箭贯穿处蔓延开,逐渐渗透了吉服。他咳出一口血,尽力向更高的阶上爬去,苍白的指尖在半空中探了探,终究还是力竭落下,气绝后死不瞑目。 刘明规越过刘珏的尸首上了台阶推开殿门,快步进入殿中,他从没有如此心急如焚过,即使受制于拐杖也几乎要跑起来了,撩开重重帷幔后看到阿蒙穿着里衣被绑住手脚,蒙住眼睛侧躺在床上。 见到人,他的心才沉沉落回原地。 南秀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像受惊的小兽一样瑟缩了一下,眼泪早已经浸透了蒙眼的薄纱。刘明规急忙去解她身上的纱绳,“阿蒙”两字还在嘴边,南秀已经因愤恨和恐惧偏头狠狠咬住了他的手。 “阿蒙,是我。”刘明规虽痛,声音却极温和,用另一只手解下她眼前的纱。 南秀听到熟悉的声音后怔怔张开嘴,视野逐渐清明,看到了他发白的脸和带笑的眼睛,眼泪顿时流下来,“刘明规……” 刘明规把她身上的软纱尽数解开,然后用力抱住了她,因失而复得力道极大,将她按在怀中恨不能融入骨血里,低声安抚她:“对不起,我来晚了。”声音微哑,心疼得手足无措。 “你没死……你真的没死……”南秀哭出声来,眼泪蹭满了他肩头,也用尽全力回抱他。 哭够了被他抱起来,才发现他的腿有问题。 刘明规还以为自己必定会葬身山洪,没想到能死里逃生。他身上受了很重的伤,顾不得修养,能下床后便急忙回了长安,断了的腿自然也没有养好。 他抬手把南秀的脑袋按回怀里,声音透着笑意:“别看了,很丑。” 腿断了不良于行,没有拐杖辅助走起来更是难看。他原本是不在意的,但此刻被阿蒙看到心里却有些微妙的在乎——不想被她看到这么丑的一面。 南秀从他怀里钻出来,泪汪汪地认真问:“疼不疼?” 刘明规摇头。 她却不肯让他抱了,挣扎着要下来,“那你不能抱着我,更严重了怎么办?” “不要动。”刘明规用鼻尖碰碰她,“不动就不疼了。” 南秀僵着身子不敢动了,但眼泪还是流个不停。 “也不要哭。”他声音低柔,南秀瘪瘪嘴,更想哭了。 “我哭你也疼么?” “心里有点。”刘明规含笑说。 …… 太上皇又做回了皇帝,也是一件奇事。 一连折损两个儿子,圣上不可能不难过,但也并不后悔用这样激烈的手段维护作为父亲和作为帝王的尊严。他想下旨立刘明规为太子,刘明规却以腿疾为由拒绝了。 “总会好的……”圣上虽不死心,可看刘明规的眼神便知他心中坚决,只好无奈一笑。 刘明规道:“承蒙叔父错爱,只是侄儿并无什么大志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俗人,只想带阿蒙四处游山玩水。” “自你幼时朕和你父皇便对你寄予厚望,这皇位无人比你更适合。” 刘明规语调平和却有力:“要令叔父失望了。” 圣上长叹:“去吧。” 南家重新漆了大门,府内又是一派喜庆,下人们都得了封红,一道庆贺南老太君寿辰。沈宁也住回了南家,而疯疯癫癫的高灵心则被锁在了谢府,偌大的宅院里只留下她陪嫁的侍女照顾着她,高家只当没了这个女儿,不再提起。 等又过了一段时间,刘明规腿伤养得差不多了,准备带南秀去长安城以外的各地游玩。南秀提出想先去红山寺还愿,刘明规陪她前往。 寺中香火不断,檀香沾染上衣袖,令人宁心静气。南秀独自虔诚地跪在殿中拜佛,刘明规与住持站在廊上,隔着围栏望向远处。 住持垂眸道:“此世界欲将您抹杀,您却执意留下,何苦来哉。” 刘明规却只是笑了笑。 这个世界因南秀而生,对他只有排斥和驱逐,生死之际他才终于恢复了一些原本的记忆。 看出他的不以为然,住持仍想再劝:“若南姑娘堪破此境,自然会离开。” 刘明规一侧目便能看到佛殿内南秀小小的身影,她正背对自己安静地跪在蒲团上。 平静道:“她堪不破,我便一直陪着她。” “轮回也不惧?” “轮回也不惧。” 廊道中一时间静默下来,只有游走的细微风声。 “刘明规!” 南秀已经从殿内走出来了,寻到他的身影后一边扬声喊他,一边挂着笑朝他走近。走过来之后,她礼貌地朝住持做合十礼,“上次我在寺中求了签,因胆小不敢听签语,幸而如今得偿所愿,谢过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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