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端着茶水,见着门口两尊煞神,气得哼了一声,快步跑了。 “真的吗?我都听见你被骂了。” 看起来一团糟,韶宁想想无所谓了,见着夫子踉踉跄跄地跑走,觉得有点好笑。 她由衷感慨:“这还是我的‘家长’第一次来帮我开家长会,随便过吧。” “你不会和夫子吵架了吧?瞧把他气得那样子。” 温赐没有答话,过了一会无厘头地问:“你在难过吗?” “我在开心。” “可是你头上的花恹了。” 他摩挲着指腹红点,她在难过。
第110章 帝心动:一 韶宁:“你知不知道看破不说破的道理?” 温赐将霜白剑身挂在腰间,“你觉得我是讲道理的人吗?” 她一时无话,两个人并列往外走。 楼外蓝天碧水,青山白云伸手可揽,带着暖意的风吹散了韶宁几分郁闷,头上的花迎着风又开了。 她问:“你要逛逛再回去吗?” 韶宁目光落在他高高束起的马尾上,精练漂亮,年轻了不少。 大反派收拾得衣冠楚楚的,跑到承平宗来挨骂,剑拿在手里,却不能宰人。最后憋一肚子气回去,那也太憋屈了。 温赐低头,‘望’过来时几缕银发从鬓角垂下,问:“你不背书了吗?” “偶尔放松一下也不错,绷得太紧了容易适得其反。”她同温赐漫无目的地往山下走,“还是你怕我月考太差,被夫子再骂一顿?” “无所谓。”温赐认为承平宗夫子也没有他们描述得那么可怕,是人都怕刀剑。 “如果他给你穿小鞋,那就杀了他。” 说完,他发觉此话不太对劲,韶宁身边有的是人,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帮她报仇。 “不会的。”毕竟承平宗夫子活了这么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他们虽爱动嘴皮子功夫,但做事上拎得清是非。 “况且此事是我有错在先。” 她头上的小红花随风摇晃,温赐心情跟着好了一点,他想定是苦情丝在其中作怪。 韶宁看了温赐一眼,怎么感觉他不但不觉得憋屈,反而挺开心的? 这是实实在在的分享快乐,她收获了双倍好心情,步调轻快,“去哪里散心?兰草皋还是鹭云边?” 她没有在承平宗逛过,只知道几个弟子们常提起的地点。 温赐:“你想散心,地点由你定。” 韶宁手指心虚地绕着头发,确实是她想散心,却拉温赐来作为理由,强买强卖地让他陪自己逛。 他看破了韶宁的小心思,想着她方才所说看破不说破的道理,没多说。 但自己不做吃亏的买卖,温赐又道:“我陪你散心,你以后可以陪我说话吗?” “我说不要打扰我,是特指背书期间。”她想去瞧温赐的神色,却只能看见一张瓷白的面具,猜他的心情如同雾里看花。 苦情丝没有感受到多余的情绪,应该是不生气了吧? “那天是背得烦了,其他时候都和之前一样就行。” 韶宁算了算,兰草皋离他们更近些。 兰草皋如其名,是片种满了兰草的崖岸。水流被洲渚分成细流,洲渚间烟雾渺茫,两边高地种满了兰草。 兰草渐次开放,花香千里,淡雅清新,是为花中君子。 承平宗弟子喜欢来此作诗题画,也有人在此背书复习。 温赐对君子作为嗤之以鼻,他向来鄙夷磊落君子,一见兰花,不自主地生出几分厌恶。 韶宁感受到他的厌恶,十分无奈,“承平宗多的是兰花,你再不喜欢也没办法。” 前头有石凳供人歇息,也有人在深水区钓鱼。她见状问:“你无聊的时候为什么不试着钓鱼?” 一坐一整天,她所了解的大部分老人家都挺喜欢的。 “试过,钓不起来,我把鱼塘炸了。” 他们一路往前,水流陡然被断开,前头是断崖,云雾缭绕,雾下是琼楼朱阁。 远处,一座高塔耸入云间,塔前空阔,坐落了一个巨大圆台。 温赐话音未落,他几步走到断崖边,神识落到高塔上。 韶宁随之而来,没反应过来此地是何处,听见温赐道:“捱生塔。” “我前世在此处受刑。”他坐在崖边石凳上,神识掠过四周,当时众仙家都在。 捱生塔是承平宗关押罪大恶极之人的地方,塔前的高台是受刑之所。 捱生塔很高,但坐落于承平宗位置较低处,几座山峰位于捱生塔四周,要的是让天下人都来看恶人受刑,大快人心之刻。 温赐自然记得自己受刑之日,长鱼氏在侧,江迢遥暗中推动曾受他所害之人出面指控,一桩桩一件件,铁证如山。 冰冷的铁锁将他琵琶骨贯穿,温赐四肢被锁,修为全废,跪地垂头听所有人细数他的罪行。 真糟糕,二代魔神都复活了,他们居然还有闲心思在这里审判他。 银发散乱,沾染血污。他抬头,残存神识望向捱生塔之上,兰草皋上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瞧不出面容,不知道其中有几人是旧识。 四周山峰遮天蔽日,压抑沉闷,清数完最后一道罪行时,刑罚随着降下。 灵力将他的骨肉与五脏碾碎,在望不到头的无尽疼楚中,温赐第一次生了后悔的心思。 如果能重新来一次,他必不会这般为人行事。 ——他会变本加厉,疯狂杀更多的人,行事比前世更狠厉,一定要做到斩草除根。 兰草皋上、几座山峰上的围观者,无一不在对着他的惨状说大快人心,他要杀了他们。 那时的他已经抽不出神识看围观者的面容,只能饮恨阖目。再睁眼时,已经在明光宫内。 他还是那个万人敬仰的无面仙尊。 温赐神识落在捱生塔上,走到现在,他好像并没有改变什么结局,江迢遥死而复生,长鱼氏发现了内乱的真相。 今生,他是不是依旧会被押上塔前高台,受尽万人唾骂。 再一次孤零零地死在刑罚下,残缺的尸骨被烧成灰烬,一把扬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想到那日拿着孽海天河,所问过韶宁的话,第二次问她:“如果我死了,灵魂化作星子入天河,你还会记得我吗?”
第111章 帝心动:二 声音停留在云雾之间,温赐当即想到了韶宁上次给的答案,她身边这么多能人,怎么会记得他呢。 韶宁斜靠在石桌边,目光落到捱生塔上,“会记得吧,我不知道能记多久。” “算了。”温赐深思良久,道:“不过是记得我的穷凶极恶,在死的时候道一句大快人心,作为笑料谈笑几日后立马抛之脑后。” “可耻又短暂的记得,还不如不记得。” 她赞同,他说得没错啊。 苦情丝那边传过来的情绪低落,韶宁继而解释道:“也不完全是这些。” 温赐‘望’过来,等待她的下一句话。她想如果温赐长有眼睛,此刻的眼神一定是亮晶晶的,满怀期待地等着她的下文。 她憋了半响,一个优点都没憋出来。 他还在期待地等她的答案,韶宁轻咳一声,道:“我还会记得你喜欢吃甜食,我第一次见能一次性吃这么多甜食的人。以后看见蜂蜜桂花蜜糖糕,我就会想起你。” “你死了之后,我会带着甜掉牙吃不下的甜食给你上香。” “然后呢?”温赐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追问道。 韶宁想了想,“如果我在学堂上犯错,就没人替我挨夫子的骂了,所以你死的时候,我会难过。” “犯错是永无止境的,每当我挨夫子骂的时候就会想起你。” “你有执夷尊上。” 想必执夷会非常乐意地替韶宁挨骂,挨骂到一半就开心地掀翻整个承平宗。 而且无上宗和承平宗关系不错,夫子也不会对他说出太过分的话语。 “没有了吗?”听她那边没了声音,温赐怀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继续问。 韶宁绞尽脑汁,又道:“你死了,没有人找我唠嗑,而且你一次会说几个时辰。没有你在,我会感到空乏。” 他的期待彻底落空,失望:“你身边人这么多,多的是人陪你说话。没有我,你的空余时间还多些。” 温赐:“你不会空乏,只会偷着乐。” 察觉到她情绪平淡无起伏,发现自己被骗了的他心头难过,又道:“你每一句话都在骗我,你根本不会伤心。” “没有没有,”她忙摆手,“我不是还欠你十二只萤火虫吗?没还给你之前,你死了,我会愧疚的。” 感受到心尖难过的余温,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她的,温赐半信半疑问:“真的?” “真的啊。”韶宁环顾兰草皋,这里晚上应该有很多萤火虫。“要不晚上我捉十二只还给你?” 温赐思虑片刻,想起明光宫那几只没有死,能多玩些日子。“等明光宫的萤火虫死了,你再给我换新的。” “一言为定。” 听她爽快答应,他忽而又觉得不划算,不如用十二只萤火虫换她的那点愧疚。 他替她捉萤火虫,又给她打白工,还为她挨过夫子的骂,算是第一次对人这么好。一腔付出都没换来十二只萤火虫,她想起这些,肯定会愧疚的。 往后日子里,韶宁看见萤火虫就会想起死得凄惨的他,惦记起那几分若有若无的愧疚,不至于忘记他。 温赐死的那一刻,只要想到韶宁对他怀抱着愧疚,自己心头也能生出几分快意。 总算不止自己一个人难受。 别人不好受,他好受多了。 退一万步,他自以为自己为她做了这么多。在他丧命之时,韶宁总不能和其他人一样道一声‘大快人心’来嘲讽他。 而且他是她的盟友,没有他,她集齐千钧玲珑骰之行会更加困难。 温赐细想,还有执夷商陆,失去了他好像也没多大关系。 怅然复归,他不确定问:“那失去了我这个盟友,你会不会伤心吗?” 韶宁即刻答道:“当然会啊。” “有多伤心?” 她答:“失去了一个盟友的伤心。” “可是你失去了一个盟友,还有执夷和商陆两个盟友。你从来不缺盟友。为什么要记得我?” 他突然想到,自己就像那只竹蜻蜓,有点小用,仅限于此。她不会特地留一个位置给竹蜻蜓。 韶宁不懂温赐刨根问底究竟为了什么,耐着性子解释:“但是你是第一个替我挨骂的盟友,只有你送了我萤火虫。在我这里,这些经历就是不可替代的。” 温赐略带不确定问:“难道不是因为我的罪行罄竹难书?” 韶宁无奈:“执夷和商陆,哪一个的罪行不是罄竹难书?” 她一直都觉得执夷和燕执夷是同一个人,韶宁觉得塑造一个灵魂的关键因素是遭遇与经历。他有他的记忆,他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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