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谢无镜还是离开了。 没有上报任何人,快马加鞭,连夜跑出了大雪纷飞的京城。 一路往南方陵安,天还是很冷。 他担心织愉一个人会冷会怕,不敢停下,昼夜兼程回到陵安,上了菩提山。 他几乎翻遍了整座山,碰到山中野兽便杀。怕多一只野兽,她就多一分危险。 终于,他在一天黎明时分找到了她。 是他追杀一头凶悍的狼时,在那只狼的山洞里找到的。 她就睡在冰凉的地上,一动不动。 谢无镜将她抱入怀中。 她身上不再是那体香混着熏香的花香味,充斥着野兽的气息与死亡的腐烂气味。 她身上很冷。 谢无镜脱下大氅将她裹起来,把脸贴在她脸上。 他唤她:“李织。” 她不回答他。 可他耳边却恍惚响起了她的声音。 那年她看话本,看见话本中女子唤情郎,唤名不唤姓。 她对他道:“我不想叫你无镜。无镜,无镜……好像道士的号,好像你还是个道士。叫谢无镜,有了姓,就像尘世中的人了。” 他思量片刻,唤她:“李织愉?” 她扁起嘴,觉得生疏:“我娘叫我小荔枝。你知道荔枝吗,南边的一种果子,可金贵了。甜甜的,很好吃。” 他唤她:“李织。” 织愉闻言眨眨眼,认真思索:“好怪啊。”转瞬又笑着依偎在他肩头,“不过你就这么叫吧。” “在这世上,只有你会这么叫我。以后有人叫我李织,我便知道是你。” 此刻,在幽暗的山洞里。 他又唤她:“李织。” 但她仍不回应他。 她分明说过,听人这么唤她,就知道是他了。 为什么不理他,因为他惹她生气了吗? 他轻抚着她的背,向她认错:“是我错了。” 以前他这么说,她总会嗔他:“知道错就好!” 可现在,她还是不回答他。 或许她是睡着了。 谢无镜将她抱起,“这里太冷,不是你该睡的地方。” 他走出山洞,往归一观去。 从山林深处往外走,树木越发稀疏。 天光乍破,暖金的晨曦洒落。 谢无镜走出树林,走到归一观前,询问她:“你先在此歇一歇,待会儿我们下山,好吗?” 她不语。 他低下头看她。 清晨的阳光落在她脸上,明晃晃地映照着她脸上发黑的血肉白骨。 一身雪肤,一张漂亮的芙蓉面,都成了被撕咬烂后的面无全非。 谢无镜将她用力抱在怀里。 不让阳光照到她的脸,不让晨曦惊醒他的梦。 他倏然没了力气,跪倒在观门前。喉间一口腥甜上涌,喷出一口血,与她一同倒在了观前。 黑暗侵吞他的意识,山中的晨寒浸透魂魄,仿佛再也不会暖了。 他紧紧抱着她,感受她还在怀中。 好似,这不过还是从前他与她共眠的寻常一日。 暮时,知州收到京城帝令,上山来寻他,见他睡在观门口,欲叫醒他下山。 然他睁眼,抱起怀中女子。 那女子腐败的模样吓得知州踉跄后退,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知州也曾听闻织愉的美貌,更是与织愉父母交好。 如今见状,不由叹惋。 更加悲叹的是,孙衡要治谢无镜违抗帝令、不告而辞的罪。 但世人皆知,若无谢无镜,何来大禹境内的安稳? 边关战事未平,孙衡却因私心而卸磨杀驴,实在令人心寒。 故而知州阳奉阴违,没有派人捉拿谢无镜。即便被吓到,爬起来扶了扶乌纱帽,也还是叫人护送谢无镜下山,邀他暂住知州府,一路上,将现状讲于他听。 谢无镜抱着织愉,眼神叫人想起黑夜中的冰面,冷而瘆人。也不知有没有将知州的话听进去。 到了知州府,谢无镜还不愿放下织愉。 知州屏退下人:“皇帝派的人马估计很快就会到,到时我可保不了道长。道长该做些准备才是。斯人已逝——” 他话未说完,谢无镜抬眸看他,黑沉沉的眼让他一怔。 谢无镜嗓音嘶哑:“多谢大人提醒,我自有打算。” 他垂眸看向怀中的织愉,气息倏然柔了,将织愉抱进屋里,而后离开。 他去街市买了他需要的药,再回到知州府,将织愉带走。 知州问他可需要备马车。 他道谢拒绝,抱着织愉又上了山。 回到归一观中,谢无镜为她净身换衣,将她安置在冰窖中。 用药粉为她尸体上药,保她尸身不再腐烂。 他同她道:“此地寒冷,劳你受苦。三年内我必回来接你,将你带回我身边。” 她双目轻阖,无言。 谢无镜却好似听到她回答般,叮嘱她:“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他离开,封上冰窖,骑上马一路往边关去。 边关将士虽未见过他,但都受到过他的传信指导。真当是决胜千里之外,令人敬佩。 他一来便见了陈将军,坦白现状。 孙衡的刚愎自用、不敬先帝,无能却又不听劝导、为私利而不顾大局,早已令陈将军心寒。 陈将军无视京城帝令,请谢无镜为军师。 而谢无镜的本事,不只是做军师。他不仅会排兵布阵,亦能上阵杀敌。 战功传回京城,便是孙衡再想除了谢无镜,在这朝堂不稳的局势下,也只能道一句功过相抵。 他想召回谢无镜,又被朝臣反驳,说边关还需要他。 孙衡政权被架空,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无镜在边疆立功,威名越来越响亮。 短短时间,谢无镜不仅收复失地,还打入狄戎。 他的手段比旁人想象的还要狠绝,两年内便打得狄戎归降大禹,凯旋回京。 百姓夹道欢迎,万般赞颂敬仰。 但当谢无镜骑着战马,一身战甲,威风凛凛地入城。 对上他漆黑双眸的刹那,孙衡就知道,谢无镜不会放过他。 有一瞬间,他想跑。 可他是天子,他能往哪儿跑? 而谢无镜手握重权后便不再顾忌。 什么百姓、名声,都不在他考虑之中。 他以兵变逼宫,登上帝位。 一夕之间从大禹功臣沦为逆贼,民间对他褒贬不一、大禹朝臣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他也毫不在意。 他以雷霆手腕镇压,待局势稳定,亲自回了陵安,将冰窖里的织愉接回来。 那一日,他说他是去接他的发妻。 多日后,京中宫人却看见他抱着一具覆满寒霜的尸体下了马车。 宫人皆悚然,但此事被一部分朝臣压下。 好不容易平息战乱,大禹经受不起连番的风波。 只要谢无镜能理政治国,能强盛大禹。有些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不过,这选择性的忽视,也是有限的。 谢无镜接回织愉后,在宫中大行道术,说是为皇后治病。 同时,又将旧帝孙衡与前国师弟子班若抓入宫中。 每日将二人与一饿狼放入笼中,在后花园里不许旁人靠近,带着皇后观赏饿狼撕咬二人。 二人受伤,便请太医为二人医治。 待伤愈,再丢进笼中,乐此不疲。 班若遭受百般折磨,已难以忍受,只求死得痛快,对谢无镜叫嚣:“她会死,皆是天意,是天要她死!” “我与孙衡原本只是想借她控制你,故而回京前将她带上菩提山,想借地气对她施以魂术。” “你也修道,你必定知晓,凡尘的魂术不过是操控凡身,根本不是真正的控魂之术。但那天在菩提山施以魂术之时,却有天雷逆阵,以至她魂散而亡。” 谢无镜瞳眸一窒。 班若在笼里对他嘲讽:“我知道,你行道术,是察觉到她身上还有一缕魂丝未散,觉得她的魂魄因故还留在人世,想把她找回来是吗?不可能了。其实是她已经魂飞魄散,所以才会有那缕魂丝存在。” “这缕魂丝,本也早该随魂魄一起散了。只不过她死于菩提山,菩提山地气养魂,才残存下来。” “是你为她背道弃修,逆天而行,惹怒了上苍,才致她亡故!” “杀了她的根本不是我,是天,是你!” 班若如同发狂的野兽对谢无镜嘶吼。 谢无镜耳边却逐渐静了。 他仰头望天。 碧蓝苍穹,晴空万里,红日亮得刺痛他双眼。 他注视着太阳,双目渐充血泛红,世界也泛出血色。 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浓云蔽日,雷云滚滚。 仿佛在回应他执拗的凝视、无声的质问。 班若喊完,冷静下来,心惊胆战地在笼子里等谢无镜发落。 却见谢无镜突然笑了起来,对着天,笑得越发癫狂,双目血红,犹如修罗恶鬼。 有雨滴落下。 谢无镜突然不笑了,并且真的放过了他—— 谢无镜道:“多谢告知。” 而后,叫来侍卫给了他一个痛快。 他错愕一瞬后,仅有的想法便是——终于解脱了。 不过孙衡,没那么容易解脱。 而就是从这一天起,知情的朝臣也越发难以接受谢无镜的行为。 谢无镜不仅施道术,还开始大肆招揽江湖术士。 不管哪门哪派,不管正道邪术,通通招进宫中重用。 好好一个皇宫,变得乌烟瘴气,符咒魂铃随处可见。 从宫外入宫,都能感受到宫中的气息比外界阴森些。 而他还要在宫中建魂楼,要求各地交上所需的奇珍异宝,杀异兽取血。 他动作太大,此事再也压不住。 民间都开始传他早已成了邪魔歪道,再也不是什么半步圣人。 还有人传,这都是为了给那从不露面的皇后治病。那位皇后可真是红颜祸水,祸国殃民。 平定没多久的狄戎又开始趁乱蠢蠢欲动。 各地私下里也兴起了不同教派,称自己才是正统。其实与先前乱党夺权没两样,都是争名夺利。 但谢无镜对此统统视若无睹。 他整日在忙着招魂、找魂、聚魂,查各种道术邪术、山术异术。 歇下来时,大多已经是深夜。 他会急匆匆赶回寝宫,向织愉道歉。而后抱着织愉在后花园里赏花,同她说话,为她沐浴穿衣梳妆。 宫里人换了一批,大多新来的宫人以为皇后真的病重。 一日夜间有人动了引诱帝王的心思,在后花园里等着。 撞见谢无镜,才发现他怀里抱着的皇后,是具半张脸露了白骨的尸体。 而他好像以为她还活着,同她温声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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