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实的鄂伦春猎人们悄悄拿出了储存的所有珍贵食物招待他们这些路过的陌生人,只因为他们昨晚顺便招待了他们氏族的女儿琪娜哈。 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很难理解这种‘习以为常的热情和慷慨’,林雪君骨子里已渐渐习惯了城市将人类分隔在一个又一个小格子里,哪怕比邻而居十年,可能仍只是在电梯偶遇会礼貌点头的陌生人。 她就是出生在这样的时代,也习惯了人与人之间这样的距离。 如果对门放在门口的垃圾,你突然热心地帮扔掉了,在对方看来未必是热心,可能是一种冒犯——因此每个人都小心地维持自己的‘本分’,一起吃过两次饭的朋友的‘本分’和一起吃过三次饭的朋友的‘本分’是不同的,下属的‘本分’与学生的‘本分’是不同的。人们在高度秩序化的城市里,慢慢演化成‘被规定’、‘被固定’的形状。 面临不同关系的人,处在不同的社群环境中,不断变换自己当下‘理应’有的形状,已耗尽全部力气,没有人还能富裕出更多的热情去无私地爱别人。 更何况是‘热情’和‘慷慨’呢。 林雪君忽然有点感动,陌生人不期而来的善意总是显得尤为美好和珍贵。 “……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猎马,当做亲人一样照顾。为了帮助猎马上膘,我们还会给马喂瘦肉和鱼呢。” 林雪君的另一边,琪娜哈正跟衣秀玉聊天,絮絮讲的都是她在森林中的生活。 挨着林雪君的老太太又讲了一句话,帮林雪君当翻译的小孩听过之后露出了个有些悲伤的表情,才朝林雪君翻译道: “奶奶说,我们的神马病了,这个夏营盘不好,我们又要搬家了。 “她说她可能熬不过几次迁徙了,她的身体快垮下去了。” “你们不是才搬到这里吗?神马病了就要再次搬家了?”林雪君微微皱起眉。 “嗯,族长已经开始考虑搬家的新址了。神马是搬到这里才病的,神可能在向我们传递信息,这一定是个不详的地点,我们在这里生活或许会遇到困难和危险的。” 森林里有吃人的熊,有忽然降临的疾病,有毒蛇,有饥饿,有许多许多不可测的危险。 小姑娘吃饭热得脸红彤彤的,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纯澈而天真: “神马如果死了,那,那……” 小孩子不知该如何描述,但眼神里已透出浓浓不安。 林雪君听着听着,渐渐沉默下来。 “尔格艳阿姐就要生孩子了,我阿妈很担心如果继续搬家,尔格艳阿姐的孩子就没办法健康地出生了。”小女孩一边讲话一边低头抠起手指。 与自然环境搏斗着活下来的民族,孩子们哪怕仍是天真无邪的,却都总是小小年纪便在眉宇间浸透了苦难留下的痕迹。 望着面前的孩子,林雪君想到了初接触时的阿木古楞——眼睛里天真地映着草原的广博与瑰丽,气质里透着凛冽大自然带来的韧劲和旷达。但大自然也在他脸上留下了苦难的疮疤,那是他不自觉警惕地观察一切时,眼里透出的不安;还有对不可预知、无法掌握的未来的迷茫,以及对可能发生的灾难的恐惧。 阴天,远离小广场和篝火的杂树林更显得荫潮,原本健壮漂亮的枣骝神马就被拴在那里。 林雪君坐在热闹的人群中,即便距离枣骝神马很远,仍能看到它不适的咳嗽的动作。 长长吐出一口气,林雪君拍拍小姑娘和老太太的手,离开坐着的小木桩后,悄悄走向正站在同龄人间描述自己喂到鬼鸮趣事的琪娜哈。 她拽了拽琪娜哈的手,耳语几句后,她们一起作别同龄人们,绕开篝火,朝另一边正与几位老人说话的桦树族长岔班莫走去。 几分钟后,岔班莫被两个年轻姑娘带到距离篝火最远的仙人柱里,坐下后不明所以地抬头。 在氏族长的注视下,琪娜哈摇摇头,随即抬手指了指坐在身边的林雪君。 岔班莫便又将目光转向琪娜哈这位肃着面孔的客人朋友。 仙人柱外风吹得愈发大了,树叶树枝互相拍击,发出噼啪哗啦的阵阵响声。变得糟糕的天气和这些爆发自大森林的怪响,令原本就处在烦恼之中的鄂伦春人愈发不安起来。 林雪君迎上岔班莫询问的视线,挺直背脊,压低眉毛,格外郑重地道: “可以让我医治一下神马吗?” 仙人柱外什么东西被风刮倒,发出一阵更高的碰撞响声。 “什么?” 外面的声音压住了仙人柱内的声音,岔班莫没听清林雪君的话,前倾了身体,望着她的目光更专注。 林雪君眉峰不自觉挑得更加锋利,语气也愈发坚定: “请让我治一下神马吧。”
第115章 萨满【2合1】 是她!林同志!是林同志!!! 小小的撮罗子(仙人柱)里, 三个人各坐一处,静静地僵持。 桦树族长抿着唇,眉心越皱越紧。他们会很热情地招待客人, 但马匹是他们赖以生存在森林中、远途狩猎中最重要的伙伴, 神马更是全员的精神寄托,干系重大,任何部族的人都不可能让陌生人轻易靠近自己的马群,更何况是所谓的救治呢。 “叔,林同志是公社的兽医, 在生产队里有自己的兽医站, 她救治过好多牛羊动物的, 连森林里受伤的猫头鹰都能治。”琪娜哈跪坐而起, 有些急切地帮林雪君说话。 她亲眼见过那只亲近林雪君的小鬼鸮, 也听过林雪君救治小狼和小狗的故事,她觉得林同志或许是行的。 “我们的萨满已经调配好了药, 等一等吧,如果不行再请你帮忙看看。”桦树族长并没有立即拒绝林雪君,而是谨慎地先选择了保守的办法。 他们的萨满会在人和动物生病时帮忙调配一些汤药, 除了请神赐福外, 萨满其实也是他们族群中的土医生。 林雪君点点头,想了想又问: “我可以问一下萨满调配汤药用的哪些药材吗?” 担心桦树族长多想, 林雪君又放缓了声调,格外柔和地道: “非常感谢桦树族长的招待,我们进山这么长时间,难得吃得这样好, 真的非常感谢。这次我们上山采了许多中药, 如果萨满需要, 我们可以帮忙提供一些。” 桦树族长岔班莫抬头直视林雪君,听到她轻缓真诚的话语,看着她关切的表情,岔班莫渐渐放下对外来人本能的戒备,也从忧虑中短暂地拔出情绪,给了林雪君一个微笑: “当然可以,谢谢你,孩子。” “我希望能帮上忙。”林雪君随着岔班莫起身,三人依次步出撮罗子。 跟着氏族长岔班莫与白发苍苍的老萨满碰头,林雪君虚心听过老萨满对中药的介绍,点头将之记录在本子上,并没有傲慢地对萨满的用药做点评。 老萨满用的都是些诸如黄芪、益母草之类消炎镇痛的药草,针对大多数疾病其实都有缓解作用,不是什么坏东西。 在不了解病症的情况下使用消炎镇痛的汤药未必特别对症,但缓解了病人和病畜的疼痛,解一些炎症后,说不定病人和病畜就能靠自身抵抗力将疾病扛过去了。 说起来大多数疾病都需要靠个人免疫力的,药起的可能是缓解压制作用,使病人和病畜达到一个自身能吃能喝能睡的状态。 有时达到这个状态了,一些疾病其实就能被自体战胜,慢慢痊愈了。 虽然严重和大多数特定的疾病无法靠自身抗争过去,但林雪君理解每个民族有自己的文化和习俗,她从小受的就是‘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大家要相互尊重彼此文化和习俗’的教育。不带外食进清真馆子、不穿艳色衣服参加葬礼等行为,早已在成长过程中完全融入行为模式,对待他人文化习俗的敬畏也成了讲礼貌的一环。 就算后来鄂伦春族治病已不依靠萨满,但在这个时代,林雪君是没有力量靠自己一张嘴就改变他人的。 萨满熬好药放凉后便端去给神马喝,接着便是等待了。 饭后采药人们在空地处各寻了地方铺上隔潮的布或皮子,席地午睡。睡醒后则找地方采药或帮衣秀玉阴干炮制已采到的各种草药。 林雪君则一边详细给衣秀玉和其他留在营盘的学徒讲解炮制方法中的关键点,一边时时关注神马的状况。 萨满每次走向神马,林雪君都会站直身体翘首以望。 到了傍晚,赵得胜和王老汉几个外出打猎的人满载归来,在外面采药的社员也带回许多浆果和野菜。 加上鄂伦春猎手们骑马去远处打到的一只半大公野猪和在河里插回来的两条大马哈鱼,今晚上桌的又将是一顿丰盛的晚宴。 王老汉将他们带回来的猎物送到靠力宝(树上仓库)边,真诚地表示大家不需要吃那么多肉,今晚就一起简单吃点野猪肉好了,这些客人们打来的猎物请腌制一下放进靠力宝储藏起来吧。 主人家总想要倾囊招待,客人们总希望主人家能多储存一些食物,不要被客人们吃穷了。 两方客气地推拒,寻找一个善意的平衡点。 最后岔班莫族长接受了客人们的野菜、野果子和猎物,虽会腌制储存一些,但大部分还是要端上桌与客人朋友们一道品尝,并表示一些适合携带的食物想在客人离开时作为礼物请客人带走。 盛情难却,王老汉也终于笑着应下,两位老人拥抱后轻轻拍打对方背部,仿佛是认识了一辈子的老朋友。 在乌云压顶的傍晚,人们点起篝火和火把,将小小的营盘点亮。 阿木古楞坐在插了火把的树下,举着手电筒画画时,跟林雪君玩嘎拉哈输到哭的小朋友安巴蹲到阿木古楞身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阿木古楞手里的手电筒和画笔。 小朋友从兜里掏出他爸爸从汉人那里买到的粉笔,学着阿木古楞的样子在较光滑的树干上画小虫子。 琪娜哈超大力地捧着大锅架上篝火,手臂上鼓起的肌肉惹得衣秀玉阵阵艳羡低呼。 怕晚上要下雨,采药的社员们收起药草重新打包装好放在避雨的山坡下,借了鄂伦春族人们的桦树皮盖在药草包裹上。 就在大家找到各种树桩、木板等东西重新拼凑长桌和板凳,拿出所有的木碗和可盛装食物的器具放上桌面,热热闹闹地准备吃晚饭时,一直照看着马匹的青年工达罕急躁地推开走来走去的人群,一脸担忧地冲至桦树族长身边,害怕地用鄂伦春语快速道出一句什么。 一直在关注神马、萨满和桦树族长的林雪君立即便注意到这状况,她放下手里的木碗,才想要不要去问问发生了什么,就见桦树族长一把丢下手头的工作,旋身便随工达罕跑向桦树林里拴着的马群。 林雪君不由自主攥起拳头,目光始终追着桦树族长和工达罕——他们冲进桦树林后,快速在马群间穿梭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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