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指了指自己,“一个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老牧民啊,愣是整不明白。” 接着又指向林雪君: “人家就是专业,到了现场,这牛犊子是什么姿势,母牛是什么状况,什么时候生,怎么生,一清二楚。 “大牛犊子生下来,什么时候喝初乳,怎么给母牛吃胎衣,如何保暖,怎么防止母牛踩踏,条条框框地给我讲,明明白白的啊。 “那要是没学过,能说得头头是道吗? “今天谁要是拦着不让小林同志当兽医卫生员,那就是跟咱们大队的母牛过不去,跟咱们大队的所有牲口们作对,也是跟咱们牧民作对! “那就是人民群众中的敌人。” 说着,赵得胜走到户主们面前,一脚抬起来踩在条凳上。 这动作看似豪迈,却有点扯到他前天刚被牛踢到的位置,疼得他差点呲牙。想到自己现在正说的话和做的事,他硬生生忍住疼,摆出个最为严厉的表情,继续道: “让我看看,谁是咱们群众中的敌人!” “你支持,不就是因为她救了你的牛嘛。”一位穿着厚厚蒙古袍、胸口处被撑得鼓鼓囊囊、仿佛怀胎十月般的蒙族汉子站起身道。 “咋地?你的牛不是牛?她能救了我的牛,就能救你的牛。”赵得胜立即嚷嚷道,他跟乌力吉不一样。乌力吉是一贯得不善言辞,他老赵可是一贯得能讲敢骂,论吵架,没怎么输过。 ‘怀胎十月’的汉子叫孟恩,对上赵得胜的表情,他挑衅般的表情忽然一收,竟换上了个有点憨的笑容。 赵得胜正疑惑对方笑什么,便见孟恩往林雪君方向望去,顺势一扯他的蒙古袍衣襟,朗声道: “那要不,她救救我的小羔子呗。” 户主们往大汉胸口望去,那被扯开的衣襟里,赫然探出个小羊羔的脑袋。 嚯! 孟恩原来是有备而来,直接带着自家生病的小羊羔,求医来了。 这下子,林雪君可不能再那样旁观者般地只坐着了。 大队长溜达回林雪君身边,低头朝她投以征询目光。 林雪君用力抽了下鼻子。 一个21世纪的普通研究生,成长于躺平氛围中,恹恹地前行,从未想过自己能干出什么了不得的事。 她甚至从不知道成为他人话题中心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她一直很普通。走在人群中的她,就是匆匆埋头走在草原上的羊群中难以辨认的一小只。 坐在这些户主面前,被他们审视、等待他们决定她的命运,她感到紧张,是以藏起自己,不与任何人做视线交流,害怕看到恶意,害怕冲突。 可紧接着,穆俊卿开口帮她争取机会。 乌力吉大哥为她据理力争,坚定地站她这一边。 然后是赵得胜大叔百分百的信任和为她出头时不畏任何质疑的样子…… 她就静静坐在那里,藏在阴影中,捕捉穆俊卿替她着急的表情,望着乌力吉大哥殷切的眼睛,听着赵得胜大叔的大嗓门,看着他高举双手讲话时被油灯照得特别雄壮的背影…… 她只是用自己曾经以为不重要的学识,帮两名牧民接生了两头牛犊,就得到了这样质朴的情谊。 林雪君好像忽然理解了,小时候看到的焦裕禄的故事,还有铁人王进喜的故事……他们不是傻憨憨只知道干活做事,不知道享乐。 而是他们废寝忘食做事时,体会到了另一种从吃喝拉撒中体会不到的、更奇妙的‘享乐’。 被许多人信赖、被许多人仰仗、被许多人关注、被许多人尊敬的……价值被承认的……仿佛有人在烧自己的灵魂般,让人感到通体火热,大脑亢奋,恨不得立即站到凳子上,大喊“我一定不负期望,死而后已”般的快感啊! 自从初中毕业后,林雪君就再也没有体会过‘世界是围着我转的’‘我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英雄’‘我是比奥特曼更伟大的超人’这种快乐了。 可是在这个脏兮兮、超级冷、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旧的时代,她又体会到这种感受了。 童年最不切实际的中二梦想,好像……续上了! 再次抽了抽鼻子,林雪君硬生生将被热血熏出来的泪意憋回去。腾一下从凳子上跳下来,她踩着自己被油灯拉得又胖又长的影子,大步流星走向牧人大汉孟恩。 那气势不像是要给他怀里的小羊羔看病,更像是要去跟孟恩决斗。 大队的户主们看着她走向一米八几的孟恩,竟产生了这个一米六几的小姑娘,气势比孟恩还高的错觉。 在这片刻,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产生了种感觉: 林雪君同志能行,她能治病。
第23章 小神医(3更) 这是整个冬天里遇到的最有趣的事儿。 抱着小羊羔的孟恩, 看起来一点也不雄壮了,甚至还有点慈祥。仿佛只要自己有奶,小羊羔想喝, 他可以立马拉开衣服给小羊羔哺乳。 他朝林雪君嘿嘿笑笑, 小心翼翼地将羊羔从怀里拎出来。 “刚出生4天,之前还好好的,今天早上忽然就不吃奶了。每次走过去要叼奶喝,可拱两口就走了,尝试几次后干脆不喝了, 跑到一边去卧着。这么饿了一天, 都没精神头了, 我怕它再不吃奶, 活不到明天早上了。”孟恩将小羊羔放在地上, 自己盘腿坐在羊羔身边,大大黑黑的手在白白的羊羔身上一下一下的撸摸, 满脸写着心疼。 他好像已经认命这羊羔要死了,给林雪君看看,不过是死羊当活羊医。 户主们纷纷站起身, 有的蹲身凑过来看, 有的踮脚仰头看。 打量到羊羔蔫蔫的,听说它一天没吃也没拉, 都纷纷摇头。 大家在草原上久了就知道,小羔子小犊子们刚下生的时候最虚弱,往往拉一天肚子、一天不吃东西,第二天可能就硬了。 谁也不知道得的什么病, 反正就是夭折——几乎每年牧民们都要反反复复经历这样的事儿, 早成为习惯。 好像已经不觉得羊羔不吃和拉稀, 是能治的病了。 林雪君蹲在羊羔面前,先叩击它身体的需检部位,仔细倾听。 身体状况是好的,外部看起来没有任何病症。 她又在大队长转交给她的兽医器具中,找出听诊器,听了听羊羔的心音、呼吸音等,都没什么不对劲。 接着,它又将温度计插进小羊羔的直肠,过了会儿看看,发现体温也是正常的。 “拉稀吗?”林雪君仰头问孟恩。 “不拉稀的,它今天没喝奶,也没拉。”孟恩仍在抚摸羊羔。 林雪君点点头,又检查了小羊羔的□□、口腔等,渐渐蹙起眉头。 这就有点不对了,哪哪都好的,为什么不喝奶也不拉呢? 她伸手按压了下小羊羔的肚子,里面空荡荡的,确实没有胀气和积食啊…… 林雪君这边做着检查,围观的户主们等着等着就聊开了。 他们大多在摇头,嘀嘀咕咕地说这羊羔没得救了。 “我家年年都有这样的羔子,有时候一天内能死俩,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倒下了,不吃也不拉。就跟这个一样的。” “是,羊羔子、牛犊子、马驹子嘛,都常有的事,它们也不会讲话,连哭都不会。不吃不拉的时候,可能都已经病好久了,说不准是哪里的毛病。” “这有什么好救的,孟恩带个要死的羔子过来,这不是为难人嘛。” 乌力吉也探头看了羊羔,同样地皱眉,“咱们可说好了,这羊羔就是给林同志看看,不能说治不好这个羔子,就不让林同志当兽医卫生员。” “我看也是,小羊羔胎里带的虚,神仙也未必救得回来,咱们可不能为难人啊。”赵得胜也帮腔。 孟恩立即仰头反驳:“没有胎里带的虚,它刚出生的时候可精神了,咩咩咩的,大口喝奶,走路也可稳当了。” “是,就是给看看。行不行的,跟我暂时任命林同志做卫生员不相关啊。”大队长也点了点头,在他看来,这羊羔的确不好治。 林雪君并没受聊天众人的影响,她仍沉浸在思绪中,努力搜寻所学和过往经验,企图从中找到羊羔状况可能对应的疾病名称。 这时吃完晚饭、为明天准备好早饭和午饭的阿木古楞,悄悄拐进棚圈。 他一进来就瞧见人群都围在林雪君身边,只一名男知青坐在木凳上,兀自对着本子写字。 阿木古楞想挤进人群,没能成功,只好坐到男知青穆俊卿身边。他低头看了看穆俊卿正书写的方块汉字,用林雪君教他的汉话问:“你写的什么?” 穆俊卿转头看了看瘦瘦的少年,指着两个词,一字一顿地念:“倔强,不服输。” “什么意思?”阿木古楞仔细辨认这两个笔画超多的词。 “是说林雪君的词。”穆俊卿笑了笑,抬头看向蹲在一群高头大马的汉子中,专注于为小绵羊做检查的年轻人。 “……”阿木古楞抿住唇,眼睛也盯住林雪君,用袖子抹去下颌上沾的草屑。 倔强,不服输…是用来形容林雪君的词,那应该是很好的两个词。 他缓慢地咀嚼两个词五个音,悄悄把它们背了下来。 “你觉得那羊羔还有得治吗?”穆俊卿踩到板凳上,探头往人群中心的林雪君和羊羔身上打望。 阿木古楞也学着他的样子站在板凳上,摇了摇头,“小羔子死得很多。” 他会说的汉话不说,讲到这里便止住,只是注视着那个在人群中、埋头对着小羊羔的一团身影。 人们围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便有户主揣着手退出来,一边走回自己的凳子,一边摇头:“没辙,就算场部的兽医来了,也够呛。” “这有什么好治的。”跟出来的人应声。 又好几个人也散开来,绕回自己座位。 全程,林雪君都没有被打扰,她不知什么时候从针灸包里掏出了两个最粗的长针,像筷子一样捏在掌中。 然后,她左手搭在小羊羔头顶,轻轻抚摸了下。 接着,慢慢收紧五指,掐住它的头,使它不得动弹。 “咩~”小羊羔有些虚弱地叫了一声,之后蔫蔫地趴伏下去,连眼睛都闭上了。 林雪君便跪趴在地上,用两根针去戳小羊羔的口鼻。 其他人见她既不嫌脏,也不嫌冷的样子,有点唏嘘。 瞅她脸上那皮肤好的,白白净净的,也就是个从城里来的、没受过冻也没吃过什么苦的小孩儿,学过些知识,愿意这样努力、这样豁出去地争取做好兽医卫生员的工作,也挺不容易。 如此一想,户主们便将那些讨论她不行的话,默默咽回去了。 算了,就是个小孩儿而已。 这些受过生活之苦的长辈们,会粗线条地在小姑娘面前直言她恐怕不行,与此同时,他们身上还有一种‘怎样都好’的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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