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你说得好好啊。”林雪君品了品他的话,总觉得语句组织得很美,似乎很有哲理。 塔米尔转头,对上她兴致勃勃的眼睛,看着她赞叹地朝着自己挑高眉头点脑袋,脸红扑扑的。 他挠挠鬓角,又把脑袋转向篝火,鬓边不知不觉被他抠红了。这红还会传染,染得大片大片的,蔓延至他整张面孔,又蔓延向脖颈。 他伸出大巴掌抹了把发烫的脖子,前倾身体,把脸藏在双膝间,垂眸看鞋子中间夹着的石子。 篝火边大家一首接一首地唱,阿如嫂子还站起身跳了一小段蒙古抖肩,大家哈哈笑一阵,又继续唱歌。 寂寞的草原里,牧民们苦中作乐,消遣着难熬的时间,抵御着漫长夜晚无尽的寒冷。 小狼崽已经睡了一小觉,醒来又抱着阿木古楞新给它的羊腿骨磨牙,咔嚓咔嚓地啃。 塔米尔还在为自己没套到黄羊而不甘心,他说自己体重比阿木古楞重,压得马跑不快,才没套到野黄羊。 去年大队里养了好几匹胆子大的快马,骑着去猎狼也不在话下。可是好马在去年冬末死掉了好多匹,剩下的都送去做军马、工作马了,塔米尔没能得到一匹好马。 去年新出生的好马驹如果能熬过今冬,到春夏就能看出谁是千里马了,如果活下来的多,他也能得一匹,到时候就可以去草原深处猎狼猎黄羊了。 猎黄羊这活可好了,一家人都能吃上羊肉不说,打几头卖给供销社,能换一年的油和布料,运气好碰到大羊、打得多,还能囤上大米白面,冬天能吃上米面,是整个大队人都眼馋的好生活。 塔米尔就想过上那样的好日子,他不怕打猎的苦累和危险,腿里磨出茧子来、风把脸吹裂也没事。能把家顾好了,让全家人吃上肉、穿上新衣裳,暖暖呼呼饱足地过冬,那他就能挺直腰板做人。 林雪君顺势和他聊起愿望,他说希望身边人都能健康,不生疾病。 这愿望很小,但塔米尔说要实现也很难。 “我其实不是家里的老大,前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心脏上有病,小时候胎里带的不足,总是发烧,不能生气不能哭,不然就会卧床。本来在她十几岁的时候都好了,长到快17了,忽然发起心绞痛来,大雪天阿爸骑马去求医,带回医生的时候两天都过去了,阿姐的尸体都僵了。” 塔米尔掰着手指头给她说: “第一个哥哥生出来没多久就死了,那一年牲畜闹疫病,死了好些,全草场的牧民都难捱。阿妈怀孕的时候常挨饿,缺营养,也不得休息,总生病,孩子生出来很快就不行了,那是我阿爸的长子,被长生天收走了。 “第二个哥哥本来好好的,阿爸常说二哥很聪明很机灵,还总调皮,七岁的时候生病发烧,没有医生,自己扛,等不烧时,脑子和嗓子已经烧坏了,变成个不能说话的傻子。 “我小时候跟牧场里的男孩子打闹,打输了,傻子哥哥就举着套马杆帮我打回去。孩子们都害怕他,就也不敢欺负我。 “后来有一个夏天,傻子哥哥放牧回来太热了,去河里冲凉……两天后在下游的水泡子里找到,人都泡肿了。 “那几年,我阿妈经常在劳作中发呆,呆一会儿就独自抹眼泪。她有时回过神来会把我拘在身边,不让我骑马,怕我摔死,不让我去放牧,怕我被狼叼走。有时候她又什么都顾不上,整天就是恍恍惚惚的,阿爸出去放牧,回来才发现我已经跟着阿妈饿了一整天…… “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个机会去当飞行员,阿妈哭得眼睛要瞎了,我就没去……” 说到这里,塔米尔怔忪地看向乐玛阿妈,眼里有心疼,才19岁的年轻人,也能露出如此历经沧桑的表情。 在大雪里打滚的糙人,忽然显得有些破碎。 他又叹口气,收起眼底对未来和自由的渴望,只剩下无法远走高飞的遗憾和无奈。 林雪君伸出手想要拍拍他肩膀,他却忽然低呼一声: “哎,狼崽子!” 原来他叹气时伸手去摸林雪君马扎下的小狼崽,结果被咬了一口。 于是愤愤然道: “不一定能养熟,之前有人养狼,狼长大了野性十足,咬自家圈里的羊饮血。后来远远丢到边境线边,成了条孤狼。它在那边整天吃旱獭野兔,倒是让草原少了许多鼠洞窟窿。” “没事,它本来连这个冬天都活不过的,最差不过将来当孤狼,至少也是活的。”林雪君不知不觉间,也沾染了草原人的豁达。 未来的事,让未来的自己去犯愁吧。 塔米尔伸手压住小狼崽的脑袋,使它动弹不得,气得嗷呜乱叫,他才觉得方才被咬的仇报了,满意地收回手。 方才的忧愁和破碎感已经没了,只剩下满脸坏笑。 双手在膝盖上揉了揉,他又望着篝火给林雪君讲起草原上的事。 如今乐玛阿妈已经从曾经失去孩子的伤痛中走出来,牧民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了。现在他们大队有了卫生员,还有了兽医卫生员…… 去年春天的时候,大兴安岭北边烧了场大火,来了好多兵去山里灭火,熊瞎子、野猪、狐狸、黄皮子啥的全吓得四窜。往常碰面非斗个你死我活的野兽,如今见了面不仅不打架,还搭伴一起逃。灭火的人遇到熊瞎子,吓得要死,结果熊根本没工夫吃人,人立着撒丫子就跑。那一年好多野兽跑到大队后山里,大队里的牧民家里三天两头丢吃的,不是今天丢个鸡,就是明天丢俩馒头…… 林雪君听着他絮絮讲述,掏出自己揣在兜里的小口琴,指腹擦抹过琴身,将之递到口边试了试音,随即便轻轻吹奏起来。 她最熟悉的是贝多芬的欢乐颂,因为吹得慢,原本轻快的调子都变得悠长了。 她的琴音很小,远不如篝火另一边乌力吉大哥的马头琴音。 轻缓的快乐曲调被牧民们的歌唱淹没,只有塔米尔歪着头,凑过去一只耳朵,静静地倾听。 林雪君低头偷看在自己身边席地抱膝而坐的青少年,他挺直的鼻子被前面的篝火烤得泛红,歪着脑袋凑耳朵过来静听琴音时,睫毛会随着曲调轻扇。 篝火烘得他半长头发轻轻飘起,时不时擦拂过她羊皮袖子的肘部褶皱。 之前跟阿木古楞一起把塔米尔摔在雪地里,往他脖领子里塞雪时,她丝毫不手软。 如今看着这个在受尽磨难的家庭里长大,被亲情困住翅膀,却依然豁达开朗的家伙,她眼神变得柔和了。 口琴的快乐曲调于是柔缓起来,配不上凛冽的寒冬,与远望无边的静默黑暗也不契合,但塔米尔全神贯注地倾听,好像很喜欢这小调子。 庄珠扎布老人说今晚后半夜会下大雪,男人们今晚要围着篝火喝茶聊天,不能睡。得不时去帮牲畜扫积雪、挖盘子,防备狼群,不时把分散开的牛赶回圈里跟牛群凑堆保暖,还要检查防风毡围…… 但在大雪下起来之前,大家并不为即将到来的大风雪感到恐惧,他们仍围着篝火在唱歌,坦然地等待将来临的一切。 ……
第47章 小牛犊被憋紫了 “必须要跟一起看日出的人拥抱。” 一夜的大风雪, 胡其图阿爸几个男人通了一整宵,连小男子汉阿木古楞也没睡。 夜里风吹得老母牛哞哞叫,有的甚至傻乎乎地跟着风走, 仿佛想找个避风的地方。男人们不得不一直跑出去寻找走散的牛, 用绳子使着蛮力将倔牛拉回临时棚圈。 雪一会儿便盖一层,在牛背上铺上银白的毯子,冻得牛站在原地打摆子。男人们又要不断把雪扫出棚圈,再用老母牛们新拉的牛粪做砖垒在上风口。带热乎气的软乎乎的牛粪黏合力很好,刚垒好的墙很快便冻住了, 坚固无比。 为了让牛粪墙不被风吹倒, 庄珠扎布老人将木桩子擂进硬沙土中做挡, 再去搜罗更多的牛粪, 垒多层墙——这些牛粪墙也像蒙古包一样, 是圆弧状的,风吹过来, 不受阻力,贴着墙就划过去了。 林雪君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时候,便对上一颗星星, 本能地伸手去戳, 被一只手给攥住了。 眨巴眨巴眼睛,才发现那不是星星, 是阿木古楞蓝色的眼瞳。他只是过来看看她醒没醒,差点被她戳瞎。 就着他的手,她从被窝里坐起来,撒手揉眼睛, 又缓了会儿才站起身。 不等她帮乐玛阿妈他们干活, 就被阿木古楞拎出毡包。 “干啥?”她被冷风兜头掼醒, 猛打哆嗦。 阿木古楞没讲话,伸手指向东方。 林雪君顺着他手去望,便见天际线被点燃,清晨未退的暮色被那条火线烧隔裂开,裂成天和地。 她呆呆地望,火线逐渐变粗变宽,晨雾被泛白的晨光驱散,太阳终于从火线上露了头。 在草原上看日出不需要爬山,你可以站在任何地方朝东望,日出就在那里。 林雪君心中升起种浪漫的情愫,身边只有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少年,她转头笑眯眯盯他。他呆头呆脑回望,不明所以。 林雪君哈哈一笑,展臂将他掼进怀里,拿脸蹭了蹭阿如嫂子新给他做的黄羊皮尤登帽,撒手后说: “必须要跟一起看日出的人拥抱。” 阿木古楞直挺挺地站着,好半晌才瓮声瓮气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这样。” 她转头回毡包的时候,阿木古楞还一动不动站在那儿。 “你干嘛呢?”她回头问。 “……”阿木古楞刚才被抱着不敢动,脚麻了…… …… 因着男人们一夜的劳作,大风雪夜里,没有一头母牛被冻死。 出发前,林雪君烧了一大锅开水,里面混了她背了一路的安胎汤药,兑成温水给每头母牛喝。喝过的才出圈,跟着领路的庄珠扎布老人继续往前走。 胡其图阿爸带着乌力吉留下拆包,按照离开大队拆包时的礼仪走,从木门的西边解开马尾绳,由东向西拆羊毡子、木椽子、包壁。毡包顶的木圈要朝着迁徙的方向卸,最后移包顶木圈,卷好绑在骆驼背上,离开前还要用雪将火堆反复盖熄。 林雪君随着胡其图阿爸和骆驼走在队尾,行了很远的路,回头仍能看到那一条半圆的牛粪墙。 “留给过路的动物们吧,它们可以在那里短暂停留,于风雪中取取暖,恢复下体力。”胡其图阿爸会一直坠在驼队后方,守着他们的家当。 他们伴着鸿雁一起北归,与严寒中冲杀出来的祖国一样,从冬天走进了春天。 大队又跋涉两个日夜,第三天终于临近目的地。 第一头产犊的母牛在距离胡其图阿爸准备扎包地点8公里处开始发作,四周没有避风处,寒风吹得围巾横飞。 母牛站在原地,光是与凛冽的西北风对抗,就已耗费掉大量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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