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垛后悄悄探出一个脑袋,那双惊惧的大眼睛里逐渐有了疑惑,就在林雪君走到炕沿边,糖豆忽然极其吓人地发出了一个不似狗能发出的声音: “嗷……嘤嘤嘤……” 它一改方才胆怯模样,火箭一样射出来,热情似火地在炕沿上窜跳,直往林雪君身上扑。伴随着惨叫般的吭叽,毛绒绒的小身体一阵扭动,尾巴摇成螺旋桨,眼看就要原地起飞。 林雪君被它还认识自己,且如此热情,搞得一阵兴奋,笑得合不拢嘴。 怀里的沃勒也兴奋,它像是要从她怀里扑出去捕猎。 她忙将沃勒放在地上,坐在炕沿,将小边牧糖豆抱进怀里。 它钻进她怀里仍平静不下来,左窜右拱,一边嘤嘤嘤一边舔她的脸。 林雪君摸了摸它身上的毛发,虽不至于油光,但也是健康的柔顺蓬松,身上没太多肉,长得不如沃勒结实,但也被照顾得不错。 抬起头继续打量这个屋,三面炕墙上平平整整地糊满了旧报纸。一个木质的挂架被钉在墙上,几件干净衣服从大到小依次排挂。 衣秀玉和孟天霞把家打理得真好,院子整齐,牛棚卫生,大屋利亮,让她一走进来,就开始觉得幸福了。 脚边的沃勒急得仰头狼嚎,一双狼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小狗糖豆。 每次衣秀玉给林雪君捎东西,都会拔几根糖豆的毛,沃勒早闻过这个味儿了,现在终于看到了这个一身狗味的家伙,非要闻闻它的屁股不可。 糖豆像这时候才发现沃勒,一夹尾巴,头使劲儿往林雪君腋下钻。 林雪君安抚地摸摸它的头,这才拎起仍只能三条腿走路的沃勒,用本就脏兮兮的衣摆擦了擦它三只小爪,这才将它放到炕上,然后兴致勃勃地盯着两只小东西第一次会晤。 沃勒虽然只有三条腿,照样能扑住小糖豆,瘸着腿也将四肢健全的糖豆按在了身下。 糖豆吓得夹起尾巴,忙抖抖颤颤地蜷在炕上,眼睛斜着林雪君,一副‘你咋还不救我’的哀怨模样。 林雪君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沃勒,“以后你们就是好兄弟了,糖豆做牧羊犬,你做护院犬,要相亲相爱。尤其是你,沃勒,不许欺负人。” 沃勒身后垂着的小尾巴甩了甩,在糖豆屁股处嗅了一会儿,确定了自己的老大身份,便压着糖豆的脑袋开始舔狗头。 大炕上还有余温,林雪君像小狗一样在上面打了个滚儿,踢蹬两下腿。 随即脱掉沾了不知道多少草屑、牛粪和泥土的羊皮裤,羊皮大德勒,现在天气暖了,回头将这一套冬装擦一擦好放起来留着明年穿了。 一会儿还得翻箱倒柜找一找从家里带来的小棉袄和薄棉裤…… 脑子里转着接下来的安排,耳朵中听着屋外冰溜子和挂雪融化流淌和滴答的声音,以及小狼小狗的吭哧哽叽声,竟渐渐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中,她从叠罗成大方块的被剁里拽了一张被子,也不管是谁的,裹住自己后,便呼呼大睡起来。 离家月余,终于又睡上大炕了。 小狼小狗扑咬熟悉够了,便也一个拱到林雪君颈窝,一个窝在林雪君脚边,吩儿吩儿陪睡。 …… 阿木古楞将两匹马交给饲养员,说了声他和林雪君回来了,便折返向自家毡包,在毡包里转了一圈儿后迫不及待掀帘跑出去,直奔毡包后面自己用石头搭的一个雪窝子。 幸好这里被木板盖着,才没被春雨淋湿。也幸亏这里始终被毡包遮光,里面的雪才没被晒化。 伸手一掏,他脸上登时露出笑。 手掌再收回来时,掌心已经多了一个丑兮兮黑乎乎的大梨。外地人或许会觉得这是冻烂了的鸭梨,本地人却知道这是冬天最美味的水果‘冻梨’。 他将冻梨在衣服上擦擦,便揣进怀里往林雪君的大院赶。 哪知竟赶上大队的小学堂放学,大小不一的孩子们从里面涌出来,一抬头便都瞧见了阿木古楞。 他们冬天窝在家里猫冬上课,好不容易等到开春,每天上午也还要上课,正是心里长草,见什么都感兴趣的状态。一瞧见阿木古楞居然从春牧场回来了,立即全围上来,叽叽喳喳地问他在春牧场上过得怎么样,那边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儿。 阿木古楞被问的瞬间,脑袋里浮现的全是林雪君烧牛屁股、骟羊、给小马驹开腹做手术、养小狼之类的事,可一下子想到的太多,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因为小时候被不懂事的孩子们嘲笑过眼睛颜色,他一站在人群中,又不自觉拉了拉头上还戴着的尤登帽,想要遮一下眉眼。 哪知他这个动作一下吸引得孩子们都注意到他脑袋,站在他身后的一个男孩子第一个惊异出声: “哇!阿木古楞你长高了好多!” 那个男孩是家里的小儿子,顿顿吃得饱,之前一直是孩子中长得最壮实的。过年的时候他还比阿木古楞高呢,怎么一眨眼,他就要抬头去看阿木古楞了? 被他一嚷嚷,其他孩子们也发现了这一点,那些跟阿木古楞年纪相仿的纷纷依次上前跟阿木古楞比个,各个惊奇不已。 “你比我长得还快!我阿妈去春牧场之前还说我是长得最快的呢。” “你都比我高一头了,你去春牧场吃的什么?怎么飞一样长个?” “你还胖了,肩膀也宽了!” “现在你是咱们中最高的了,天呐!” 阿木古楞听着同学们叽叽喳喳的话,垂眼左右看看,发现果然所有人都比自己矮了许多。 在草原上竟没怎么注意到这一点,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裤子,的确短了好多。 抿抿唇,他想起在草原上,每天早上吃饭时,她都会给他盛大大一碗热牛奶,看着他喝。她说‘少年强则国家强’,她还说‘一杯牛奶强壮一个民族’‘喝吧,长个儿~’。 自从遇到她,跟着她,他不止学到很多很多知识,还顿顿吃得饱,喝的暖。连羊肉也能大口地吃了,以前常馋的牛奶更是早晚各一顿的喝…… 心里这样想着,他揣着怀里的冻梨,更着急想往知青小院跑了。 尽管胸口被冻梨冰得凉凉的,胸腔里却火热。 偏偏不知谁跑进屋里喊了他们共同的也是唯一的女老师,吴老师推门走出来,瞧见阿木古楞便笑着招手。 阿木古楞只得又迈步走到老师跟前,恭敬招呼后,站得笔直着聆听老师教诲。 吴老师早听说他去了春牧场,还担心他受苦受累会又瘦了,哪知道竟长了好多肉。上下打量一番,终于也发现这个之前吃百家饭、常常被忽略的孤儿,竟成了长得最高最快的一个。 裤子裹不住脚腕了,袖子也像捉鸡一样短了一截。 她拍拍少年支棱起来的平肩,拍到仍瘦得硌人却结实起来的肩骨,忍不住笑着赞叹: “长得真好啊,肯定没饿着。” 阿木古楞抬头朝着吴老师弯了弯眼睛,嘴巴想要翘起,却还是羞赧地压平了。 那当然了,当然没饿到。 吃得才好着呢。
第65章 击鼓传冻梨 来吧,所有灵长类邮票! 知青小院传来噼里啪啦声响时, 阿木古楞正坐在窗边守着自己那颗冻梨,等林雪君睡醒来吃它。 衣秀玉冲进院子的时候,就瞧见窗口的人影了, 还以为是林雪君呢, 朝着直摆手。 推门进来才发现是阿木古楞,在小狗惊吠声和一头小狼崽忽然跳起身炸着毛的犀利瞪视中,衣秀玉跑到炕边,一双圆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了被吵醒的林雪君。 她是想扑过去狠狠抱住林雪君的,之前思念伙伴的时候, 她也脑内演练过无数次重逢时要多么热情地拥抱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可真面对了半梦半醒着从炕上爬起来的林同志, 她又忽生了怯意, 扭捏地将屁股蹭上炕沿, 嘿嘿傻笑着不敢去抱对方了。 林雪君揉了揉眼睛, 怔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知青大瓦房了。 对上衣秀玉的圆眼睛,林雪君瞬间绽放笑容。 衣秀玉一下就被林雪君的笑点燃, 心里的怯意被驱散,终于嗷一声扑过去,两个姑娘用力拥抱在一起, 一边拍对方的背、拉对方的手, 一边一起傻笑。 在草原上相依为命的女孩子又相聚了。 阿木古楞于是又捧着自己的冻梨,看林雪君和衣秀玉像两个疯丫头一样疯言疯语, 偶尔还会不好意思地扭开视线,努力让自己隐身。 “你坐着,我去烧炕。”衣秀玉终于松开手,脱掉干活时的罩衫, 跑去往炕里填柴点火。 阿木古楞这才走过来将冻梨递给林雪君, “给你吃。” “!”林雪君腿一盘, 被子往身上一裹,惊喜地看着小碗里黑乎乎的冻梨,仰头大声道:“你还有这好东西!” 天那,汁多冰甜的冻梨诶,这可是东北人冬天最鲜美的奢侈水果了。 “就一个吗?”她往窗台那边看了看。 “嗯。”阿木古楞点点头,这东西怎么可能有很多呢。 “那咱们三个分着吃。”林雪君招呼阿木古楞和衣秀玉坐下,好东西见者有份嘛。 “哪有分梨吃的,分梨,分离,不吉利。”衣秀玉摇头,坚决不吃。 “你吃。”阿木古楞也拒绝。 “我吃你们看着吗?”林雪君怎么可能同意,站在炕上居高临下地跟对面两个人拉锯半天,终于取得全面胜利。 衣秀玉要拉阿木古楞上炕一起吃梨,小少年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羊皮大德勒和靴筒子,又望了望干净整齐地大炕,便准备摇头拒绝。 两个女孩子瞧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在乡下谁被窝里不搂两根草屑啊,要在乎这些,那根本没法吃喝住了。 林雪君和衣秀玉干脆一人架他一条胳膊把他架上炕,阿木古楞忙红着脸踢掉靴子,坐上炕后又忙脱掉大德勒,这才屈膝坐在两人中间。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好意思往后靠他们的被剁。 林雪君靠码成剁的软被子,支膝撑肘,捧着梨,第一个下口。 牙齿撕开冻梨黑色薄皮,立即便有凉滋滋的汁水要流出来。她忙嗦住了吸吮,汩汩梨汁入口,鲜甜得林雪君眯着眼睛左右摆头。 鸭梨被冻之后再化冻,皮下的脆果就都变成了汁水,实在太美了。 屁股底下的大炕越来越热乎,烘得她通身暖呼呼。 如此一来,口中冰凉的梨汁更甜了。 她于是击鼓传花地将梨传给阿木古楞,他捧过来,在另一边咬开个口子,也眯眼嗦吸。 察觉到左右两边的衣秀玉和林雪君都在看自己,他脸红得更透了。 冰冰爽甜滋滋的梨汁在口腔中流淌,他忙擦了擦冻梨上自己开的那个小口子,转手将之递给衣秀玉。 衣秀玉期待地面颊红润,眼睛发光,这东西她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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