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是林场,很怕明火,嘎老三忙跑过去用林雪君洗胳膊的肥皂水把掉在地上的香线浇灭了。 人群外骤然炸开吵闹声,一个五六十岁的白发女人冲出人群,一边跑一边大声叫骂: “xx的!是谁砸了黄大仙的香坛?我xxx要供米饭和肉你们不同意,大仙降灾,林场里小周的腿被砸断还xxx不够吗?非要xxx死人才知道敬畏神明? “这些牛都是祭品,还想不明白?是大仙点了名册的牲口,根本救不来!咱们的土兽医都说了牛没病,就是丢了魂儿,xxx疯了。 “我叫你们杀牛,没一个听我的,请什么兽医啊?非要跟大仙作对,不怕大仙收人命吗? “是谁砸我的香坛?Xxx……” 接着便是一大串的尖声脏话,四周围观的人似乎是怕了她,纷纷让开路,也没人搭茬。 林雪君正站在牛棚里皱眉回想学过的知识,和实习时遇到过的各种病症,努力搜寻与这些病牛症状统一的情况。忽然听到这爆豆般的叫骂声也吓了一跳,那些一声高过一声的脏话传达着骂人者巨大的愤怒和怨恨,令所有听者心惊肉跳。 尤其对方叫骂声中还不断掺杂着对新来的兽医的喊话。 林雪君攥起拳,转头朝那一头白发的老人瞪去。只见对方穿着古怪的缝满补丁和布袋的破衣服,戴一顶用一小块一小块鼠皮拼凑缝成的帽子,满嘴因抽烟而熏得焦黄的参差牙齿。她眼睛赤红,一边冲进来一边疯癫般地嘶喊。 愤怒的眼睛在人群中逡巡,似乎在寻找那个砸碎她香坛的兽医。 站在另一边的阿木古楞一步跨到林雪君和鼠皮帽之间,挺直了胸膛遮挡住鼠皮帽阴翳的目光。 他攥起拳,眼睛里的怒意被点燃。刚踏入青春期的孩子常常像火炮,一点就着。而且真打起人来,很可能没轻重地下狠手。 本来还愤怒的林雪君见到比她还怒的阿木古楞,忽然就熄了火。轻轻抓住阿木古楞的手腕,控制住了这头小野兽,不让他冲动。 他们是被请来给牛治病的,别上来就把人家的社员给揍了。 鼠皮帽看见嘎老三正拎着水盆站在里面,香坛碎片被淋得全是肥皂水。立即转移了目标,冲向嘎老三便是一通叫嚣。 嘎老三被气得发抖,伸手要去抓人。 鼠皮帽以为他要打人,噗通一声,先倒在地上撒泼打滚起来。 她一边大喊嘎老三打人了,一边大声说‘兽医违逆黄大仙的意愿。说牛是生病,不让大家杀牛献祭,是要害得整个大队的人都遭殃。’‘马上就要有人倒霉了,会死人,会死人’。 嘎老三立即喊力气大的小伙子用布堵住鼠皮帽的嘴巴,拎着胳膊腿把她抬走了。 可鼠皮帽阴狠的诅咒,还是使社员们头顶笼罩了恐惧情绪的阴云。 虽然全国都在反封建反迷信,但扫盲活动才刚刚开始,许多人受教育程度还很低。更有一些中老年人,错过了‘将教育落实到农村,普及到整个国家’的政策。 大家恐惧灾难,害怕诅咒和‘预言’,担心真有什么牛鬼蛇神夺走他们刚刚得来不易的安稳和希望。 于是看向外来兽医的眼神,逐渐变得戒备。 林雪君站在人群中,她虽然受过十几年教育的林雪君,也忍不住觉得心里发毛,更何况其他人。 可理解众人是一回事,对上大家的目光,她还是心里发凉。 嘎老三送走了鼠皮帽,终于舒口气,瞧见牛棚内外的气氛也不免皱眉。 “都在这儿围着干什么?全回去干活。”他走到牛棚门口,展臂轰人,随即烦躁地捏出根旱烟点燃,吧唧吧唧地连抽了三大口。 浑浊的烟雾笼罩住他愁苦的面容,转头看向林雪君时,叹气道: “这种疯女人,只有你们大队长那种火爆脾气才能管得了。” “我们大队长脾气一点也不火爆啊,特别和善。”林雪君勉强挑了挑唇,实在有些笑不出来。 “……”嘎老三横她一眼,王小磊那家伙和善?真是见鬼了。 拍拍林雪君肩膀,嘎老三安抚道:“我答应你们大队长会照顾好你,刚才让你受惊了,你别介意啊。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俺们生产队的人其实都挺好的,就是有这种脑子还在旧时代的,思想跟不上,疯疯癫癫的。” 林雪君没讲话,又蹲到牛棚里,用木棍仔细拨弄检查牛粪。 里面没有虫卵等物,暂时先排除了几种传染病和寄生虫病。 做好了第一轮检查,收起小药箱,林雪君先跟着嘎老三和阿木古楞出驻地去把苏木和大青马牵回来。 转头又去大食堂吃了饭,心情才稍微平复些许。 饭后她跟本地的土兽医聊了半个多小时,毫无收获,只得又拎着油灯去牛棚。 流言在生产队里越传越盛,第八生产队的大队长带着嘎老三给全生产队的社员开大会。严正批评传播封建迷信思想的错误行为,又带着妇女主任等基层干部挨个给社员做思想活动。 可即便批评、劝谈过,恐惧和一些不稳定的情绪仍难以被立即消除。 说到底,事情的症结不解决,问题就始终存在。 林雪君一晚上都坐在牛棚里,她面前点燃着一簇篝火,年轻女孩苏日娜端来大盆奶茶。几个人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静静地守着牛棚。 林雪君将自己观察到的所有细节都记录在本子里—— 阿巴说大多数牛都比昨天吃得少; 白脸的最强壮的大公牛正常排便3坨; 20:21,有黑眼圈的大白牛排尿; 长有对称双角的威风大牛一直在跺后腿,痛得不停哞叫…… 懂牛的人都知道这些牛现在所受的煎熬有多深重,林雪君看着它们痛,看着它们折腾,心情非常差。 最爱讲话、最开朗的人,在这个晚上几乎没有讲一句话。 晚上睡在嘎老三家侧卧的大炕上,林雪君听到嘎老三和媳妇悄悄讲话: “是不是一直没找到病因啊?能治好吗?” “还没找到,再看看吧。” “这个林同志还是兽医卫生员吧?我看也太年轻了。” “社长和姜兽医都说她挺厉害的,我亲眼看过她治牛,场部的兽医都不敢那样做手术……耐心一点,行了,别说了,睡觉吧。” “哦……” 过了一会儿,妇人再次小声说话: “白婆子年轻的时候就在村里当神婆,好多人都说她以前很灵——” “放屁!以后谁再讲这种话,都扣工分。” “大家都挺害怕的。” “谁不害怕?6头要出栏的大牛病了,我不害怕吗?害怕就能胡编乱扯什么黄大仙?咱们自己至少不能乱了阵脚,不能讲这种话。” “这倒是的,群众工作不好做啊。” “明天再开次大会吧。” “行。” 瓦屋内静下来,只剩被褥抖簌的声响。 隔壁卧室小屋内,睡在木桌相隔的另一边的阿木古楞忽然翻了个身。 他似乎有些担心,支起身借着月光悄悄看林雪君的脸。 林雪君始终闭着眼睛装睡,1分钟后,阿木古楞终于躺了回去。可林雪君这边稍有风吹草动,哪怕只是盖在被子里的脚挪了个地方,他都要转头关切地盯她好一会儿。 几分钟后,林雪君终于长长叹口气,睁开了眼睛,一转头果然对上阿木古楞的眸子。 月光绒绒,将他也照得像个毛茸茸的大玩具。 “没事,有吃有喝,也没人打咱们。状况虽然棘手,但做工作就是这样的。压力大归大……”林雪君想了想,终于朝着他笑了笑,轻声道: “你别盯着我了,我不会哭的。” “睡吧。”林雪君闭上眼,却很难入眠。 她脑内不断回想今天观察的每一头病牛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反应,不断与所学做着比对。 越想越清醒,几个小时过去,仍毫无睡意。 夜色渐沉,牛棚里的病牛们仍坐立难安。 生产队许多社员的心,也如病牛般总是慌慌的,即便入眠,也睡得不安稳。 真是难熬的夜。
第85章 我知道了! 牛不疯了,结果人疯了? 第二天早上, 太阳刚冒头,林雪君就悄悄起床去牛棚了。 北方昼夜温差大,清晨还有些寒意。 这会儿守牛棚的人换成了另一个小伙子, 他一看见林雪君来, 就拉开牛棚的门请她进来。 “这会儿牛都累了,消停了不少。昨天晚上也折腾好长时间呢。”小伙子叫比尔格,是个二十出头的优秀饲养员。 他一边伸手抚摸身边站着的一头4个月龄的小公牛,一边有些忧愁地看向林雪君: “它们吃不好睡不好,太可怜了。” 林雪君点点头, 在比尔格的帮助下, 再次为每头牛做起各项检查。 因为昨天跟大牛们相处了十几个小时, 现在它们对林雪君已经不那么恐惧和排斥了, 甚至在她伸手做直肠检查时, 也只是挣扎,而没有踹她。 它们也实在太累了, 没精神的时候,连攻击人的冲动都消减了。 在检查白脸大牛的时候,林雪君忽然将眉头压到了最低。 很快比尔格也发现了异常, 每当林雪君手臂轻动的时候, 大牛都会尝试蹬腿。 “你在干什么?”比尔格好奇地问,是她的什么动作刺激了大牛吗? “每次我触碰它膀胱下方的输尿管, 它都有反应。”林雪君抬起头,眼神逐渐亮起来,“正常情况下,输尿管很细, 想摸到很难, 昨天我就没摸到。可是现在能摸到了, 说明它比昨天粗肿了些,是有炎症的表现。” “这就是它们疼的原因吗?”比尔格也有些振奋,他一扫熬了一夜的疲态,兴致勃勃地走到林雪君身侧。 如果能找到原因,是不是就能治了? “你用绳子兜一下它的腿,不要让它踢到我。”林雪君将牛尾巴递给他,“抓一下牛尾巴。” 比尔格用绳子兜拽住大牛的后腿,并接过牛尾,随即目光炯炯地盯住了林雪君手臂与牛屁股相交的位置,仿佛想看清她的动作一般。 林雪君小心翼翼地、艰难地在牛直肠内挪动手指,轻轻碰触查检输尿管,在使牛反应最大的部位,她好像摸到了一些不平滑的凸起。 不敢用力摸捏,怕把脆弱的输尿管碰破,在确定了的确有东西在里面后,她便抽出了手臂。 沉思少顷,林雪君盯住比尔格,认真道:“如果我蹲到大牛屁股下面去做更细致的检查,你能保证大牛不会踩踏到我吗?” 比尔格看了看林雪君,又看了看大牛的眼睛,想了几息才道:“能。” 随即,他站到牛屁股后面,蹲起马步,双手死死攥住了大牛的两条后腿。面孔黝黑的年轻人表情坚毅,转头看向林雪君时,格外慎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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