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僚“啧”地一声,又警醒他道: “哎,我和你说这事儿,你可别说出去,免得人追究到我的头上。” “说来峡州出事,卫远断了腿,卫陵要前往峡州,怎么偏偏这时候和离了?” …… 她与卫陵和离了,她明早就要离京了。 这个念头,一直徘徊在许执的脑中,在走下台阶时,甚至踉跄了下。 慌张稳住脚步,他撑伞身处黑色的夜幕中,皂靴踩在雨地上,越来越快。
第181章 隔墙花 曦珠从天亮等到天黑, 终等到卫陵的归来。 也等到了那张被揉皱的,却签了字、盖了印的和离书。以及户籍、路引。 现今的局势,他必须要留在卫家。 因而她什么都不问, 那是他家的事。 也像掀过了之前的吵架争端,他们极平静地坐在桌子两侧。 闷热的室内,在她几乎恍然放下明早离京的路引时,他轻问:“要不要回府收拾东西?” 她摇摇头, 道:“让蓉娘回去收拾就好。” 蓉娘是和她一起从津州来京的,再清楚不过。 双臂垂落, 路引放在腿上。 曦珠低声:“当初带进公府的, 我要一样不少地带走。至于其他的,我不要了。” 卫陵嗯了一声应答。 再张口道:“我爹娘那里, 你放心。等明早你离京之后, 我会去和他们说,是我执意要跟你和离。峡州那边出事,他们不会有心思追究我们的和离。” 他知道,她不愿再回去公府了。 在她的无言里,卫陵站起身,偏窥的目光从她淡漠的侧颜一瞬而过,从凝重里走了出去,叫门边守着惴惴不安的蓉娘进屋。 门窗之隔, 是屋中人惶然的惊声和劝诫,和她温柔而决绝的声音。 “您帮我回府收拾, 拜托您了。” “你们两个离了,明早还要回去!这事儿公爷和夫人知道了吗!”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你们两个还是孩子?这般不知轻重。是不是他叫离的, 不成,我去和他说。当初你嫁给他时, 可是他……” “可是蓉娘,我娘病逝前对我说过,倘若我在京城过得不高兴,只管回家去。” “现在,我就想回家了。” …… 卫陵低头看廊道外的灯笼光里,连绵雨丝坠地,溅跳起的朵朵水花,又一朵朵地破碎。 * 台阶是用青石做成,并不平整,凹凸出一个个坑洼。雨水从薄瓦滴落,在那些洼地里迸溅成花,清脆的声响。 已入五月,多雨潮热。 附近的水沟滋生孑孓,即便纱窗阻拦,仍有一两只从哪里钻进屋中,嗡嗡地绕着飞舞。 书案角上设一盏油灯,灯下是一瓶白瓷的药。 许执一动不动地,垂首看手中的画卷。 握着卷轴的手指紧捏得苍白,唇角也越抿越紧。 在“咚!——咚,咚!”的打更梆子声里,猝然抬头,已然是子时了。 再过半个时辰,便是翌日,她将要离去。 他踌躇着,夷犹着,在合上那幅画时,最后看一眼她笑靥如花的面庞。 闭了闭眼,心中终于下了决定。 他想去见她,问明白一些事情。 也想得知她为何会与卫陵和离。 分明之前见到的数次,她和卫陵在一起,都是快乐的模样。 可酒楼的偶遇,她显然地消减,脸上也全是冷淡,再无一丝待人的笑意。 果真如同僚所言,他们之间生出龃龉,才致不合分离。 是卫陵……待她不好了吗? 那般朱门公侯的出身,不过贪图一时的美色,正如两年前闹得京城纷扬的流言,她才能嫁进公府。 如今是厌倦了,看腻了,才会与她和离吗? 这个念头从脑子里第无数次地滑过。 许执起身去铜盆前打水洗脸,回来后他一直静坐到此刻,尚未来得及收整自己。 将一日的凡尘洗去,刀片刮净下巴处的青茬。 理过一丝不苟的发冠,取来衣箱里的一身直缀更换,簇新的藏蓝颜色。对着镜子,将衣领宽袖的褶皱抻平。 他又去到那个变形的五斗柜前,打开柜门,动作迟疑了下,将存放在里面的那把油桐伞拿了出来。 避尘之地,又用油纸包覆。 他却仍用一张白底的棉帕,将脱去油纸的伞仔细擦了一遍。 抱伞出门,回首门内灯光尽灭。 晦暗的墙壁角落,煤球正四肢蜷缩地窝在破竹篮里,闻声朝他的方向喵叫了两声,接着耷拉下猫头,在夜雨声里睡觉。 抬手扣锁,檐下俯身,擒起撑开晾干的竹伞。 撑伞下了台阶,走进绵绵的细雨。 院角的那株丁香花凋谢大半,雨打落花,随水流出院门的缝隙。 似一团浓愁的紫色烟雾,幽幽地飘浮着芳香,将他围困在寂寥而悠长的雨巷。 巷子纵横交错,四通八达。 他怀抱着她送予他的油桐伞,撑伞独自走着,脚步缓慢却又急促。 恐从那些青石板的罅隙里,溅跳起泥水脏了袍摆。更恐稍慢一步,她已然离去,再找不见她的踪影。 他知道她现今不居镇国公府。 酒楼之上凭栏而望,那辆华贵精致的马车,去往的是另一个方向。 跑堂的伙计依照吩咐,也要将饭食送往柅园。 酒肉的纷闹欢笑里,他隐蔽地听到了。 但绕行过数条街巷,雨水停落。 静默来到那座灯火通明的私园时,他收伞停驻在门外,却生出了一股彷徨。 曲起的指节与朱漆的门一寸之距,僵硬着,迟迟落不下去。 门的背后,隐约是谁在窃窃低声。 “三爷怎么还不回来?” “不知,怎么连带着蓉娘和青坠都走了,剩下夫人一个人在这里……” 声调愈来愈小,是守门的小厮躲着主人在私语。 怀中伞热烫着他的胸襟,许执终是落下手指,敲响了院门。 很快,门后的人踱着步子,一边拉开那两扇门扉,一边朝外问道:“谁啊?” 但见摇晃的灯笼底下,一个清俊书生打扮的男人站在门槛外,拱手作揖:“在下刑部云州府郎中许执,请见三夫人一面,烦请通报一声。” 小厮心中分明,三爷定然不愿夫人与外男相见,若是回来责罚他可如何是好。 况且现今黑夜,哪能放人进来。 “这可不行……” 却又是做官的,正左右为难地推辞关门,见门外人再次揖礼。 “我曾受夫人恩惠,现来道谢。麻烦你跑一趟和夫人说声,倘若夫人不见,我这就离开。” 透过窄窄的门隙,几树婆娑的辛夷花中,是一窗青荧灯火。 那火光随门开后窜进的风晃动了两下。 等待之中,不过须臾,从屋中走出一个纤细柔美的佳人。 他站在门边,看着她走了过来。 珍珠白的薄衫、梅子青的长裙,腰系嫩黄如意绦,曳过小径旁的湿润草地。 默然地,缓缓地,从水木清华的园子那一端,走到了他这一端。 离他越近,也愈发明晰地看清了她的面容。 鸦黑的发髻仅用一根木簪别在脑后,几缕碎发随雨后的清风,拂过额角鬓边。 她的脸极白,白得似透出晶莹的光,却未施一丝粉黛妆点,显露出几分憔悴。 一双如同弯月细眉下的明眸,也在静看着她面前的这个人。 曦珠不知许执为何会在这时来找。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她记不起来了。 眼睫低垂,她看向他手中抱着的那把油桐伞。 “柳……柳姑娘。” 万籁俱寂里,难言的酸楚郁结在肺腑,许执有些语笨地叫她。 但很快冷静下来,将被她注视的伞,用双手捧着,送到了她的跟前。 “我是来还伞的。” 迎面吹来的是什么香气,清淡地一瞬即逝,像是荷香,又像是牡丹的香。 是从她身上飘来的,他不由屏住气息,那香却千丝万缕地袭入了他的心,裹缠得收紧,让他苦楚难当。 他以为她会说些什么。 但是没有,在不敢直视的目光里,他只看见她伸过手,避着他的手,将伞接了过去。 轻轻地“嗯”了声,便侧了芙蓉绣鞋,要转身离开,从他的眼前消失。 许执忙不迭地喊道:“等等。” 不远处的丫鬟和仆妇俱是一惊,凝神望着这边的动静。 曦珠的脚步停住,回头看向他。 “还有什么事吗?” 她张口,温柔的语调,携着微微的哑。 自前世牢狱的分别,一直到今生初见的三年之后,仿若隔着千山万水一般,第一次和拥有这张脸的人说话。 “柳姑娘,我还有话想要和你说。” 她抱着那把沉重的伞,听到他这般说,也见他逐渐坚毅的目光。 许执捏紧袖子里的拳,呼吸沉了沉,一眨不眨地看着放在心上的人。 “你为何会送我这把伞?” 一个问脱口而出后,似乎容易了一些。 他接着轻问道:“郑大夫郑丑也是你和卫陵说过后,请去给我治胃疾的,是不是?” 每当他吃药时,都会在疼痛里想起她。 但也在那一次次渐好的病痛里,环顾自己的落魄居所,想到她身处的高门深宅、锦绣园林。 曦珠沉默着没有回答他,偏过了眼。 在不明的光里,望向一墙月季下的池塘,乱红浮动在水面,荡碎了藏在睡莲叶里的半轮明月。 “为什么?” 他执着地追问,终得到了她的应:“没有为什么。” 一切的前尘过往,在她的眼里,在她的心里,早已化成灰烬,被哪里来的风吹得一干二净了。 彼此的沉寂之中,灼热的目光里。 在她又一次想要转身离开时。 倏然地,听到他低颤的问:“卫陵是不是对你不好了,所以你们才会和离?” 曦珠先是一怔,慢慢真觉得好笑。 也真得笑了出来,却笑得极轻,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微弯望他。 “为什么问这个?” 其实不必问,她也知道了。 她不再是十五六岁,也早过幻想的年纪。 在那仅有几次的见面里,她能感觉得出来,他眼中对她的思慕。 正如今晚她才拿到和离书,便见到了前来的他。 他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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